送走万俟洛渊后,袁修之折返禅房,他不询问为何留下那少年性命,尊上做任何决定都有其原由。
此时禅房中,那冷若冰霜的女子轻蹙眉头:“万俟峻死后,东宫那边便少了许多信报。”
袁修之点头称是,此次遭遇肃章门兵变,确实给侯府带来极大的隐忧。
太子宇文赟性情乖张顽劣,喜好嬉戏玩乐,常受武帝棍棒责罚,武帝下令司武尉迟运辅佐太子后,万俟峻对其平日言行举止了若指掌。
三月,文宣太后叱奴氏去世,贺拔侯府便少了进宫的理由,煞费苦心接近了精通音律的皇后阿史那氏,那日却遭遇肃章门兵变遇袭。
那白衣女子随后问到:“新选的替身如何?”
袁修之恭敬地答道:“禀尊上,昨日皇后派遣御医宫人前来探病,肩头的刀伤未看出破绽。”
女子赞许地点点头,袁修之接着又道:“突厥语修习得尚可,但琴瑟弹奏技艺略显拙劣。”
女子道:“倒也无妨,就称此次遇袭伤及筋骨,日后恐再难弹奏。”
袁修之正待行礼后退出,那白衣女子用嫌恶的眼神看着案几上的罗帕发簪,冷淡地低声道:“拿走。”
袁修之将物件揣入怀中,缓缓退出禅房。
他安排仆役将发簪送往新选替身住处,随后返回总管寝宅。当其从怀中掏出那方精致罗帕,一阵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他点起一盆火,将罗帕扔入火中。
罗帕的主人当日已殒命于肃章门,他回想起她被黑甲兵士拽走前的眼神,幽怨而绝望,她知道袁修之必定会将其抢回,但不会考虑抢回的是死尸还是活人。
这些出生于底层贫困人家的女子,年幼时遭遇战乱饥荒,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只因容貌体态与那贺拔侯府千金相似,侯府便重金从南方各地买回来,豢养在这北周都城的侯府之中。
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日复一日的修习,只为言行举止更像那位侯府千金,只为完成侯府安排的各项任务,随时准备着成为侯府权谋中的一枚棋子。
究竟是年幼时因饥荒战乱夭折,还是在执行侯府派遣任务中殒命,哪种死法更为不幸,命运从来不能掌控在这些女子手中。
袁修之望着火堆中已烧成灰烬的罗帕,甩甩头振作精神,眼前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运作,新选的替身与前任差距甚远,毕竟那禅房中之人的神秘高贵,世间又有几人可模仿得像。
翌日,万俟洛渊收拾好行装离开军营,赫然发现门口等着贺拔侯府的仆役,称总管袁修之有要事商请。
万俟洛渊再次走入上次险些有进无回的侯府,依旧在那碧瓦朱甍的大堂见到那位高傲的总管,总管开门见山就道:“万俟兄弟是否愿为侯府办件差事?”
万俟洛渊心中一惊,贺拔侯不但富甲天下,且与皇室关系甚密,派遣差事于己也算高看一眼,当下自谦道:“袁兄,在下才疏学浅,武艺不精,不知何德何能可为侯府效劳?”
那位冷峻的总管总算有了一丝笑容:“万俟兄弟过谦了。近日贺拔侯府为大司马窦天武贺寿,将派人押解几车贺礼前往金州。”
万俟洛渊未及思考侯府从上至下甚多仆役,哪里轮得到安排外人做事,就连忙点头应允,当前正无所适从,押解几辆车马赴金州并非难事。
袁修之见其欣然愿往,便又从案几拿起一封信函:“窦大人与侯府乃是旧交,如若愿意你可留在窦府做事,这是荐书……”
那少年先是一愣之后欣喜万分,立即双手接过信函,大司马窦天武既是窦毅,其夫人乃是当朝皇上亲姊,且大司马性情温和,谨慎自守,能推荐于此人麾下做事,定当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万俟洛渊行礼后随仆役离开,袁修之望着其踌躇满志的背影,不禁想起尊上的一句话。
为何派遣万俟洛渊前往金州窦府,袁修之颇有不解,尊上为何能无端地信任这位少年。
女子那冰霜一般的面孔上,嘴角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那少年眼中对于功成名就的渴望,与你当年并无二致……”
“当年”,应该指的是袁修之初到侯府之时,周孝闵帝登基元年,当时其还不及束发之年,不过是位十三岁的少年。
他从千里外战乱未停歇的前梁长途跋涉而来,一路餐风露宿,风尘仆仆,乍一看与那些颠沛流离的难民不相上下,但其眼神清澈明亮,睿智聪慧,举止斯文,礼数周到,依然保留江南士族公子的做派。
前梁太清三年,江南王、谢、袁、萧为首的士族门阀在“侯景之乱”中遭到毁灭性打击,号称天下最富庶的三吴之地在侯景与梁朝军队的烧杀抢掠后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
整日傅粉施朱,迂诞浮华,穷奢极欲的士族子弟们,在金戈铁马杀伐而来时,完全不堪一击,加之各门各户的奴婢被侯景军队怂恿后纷纷造反,南朝士族门阀几乎死亡殆尽。
袁修之全家随族中幸存者逃往南部会稽,家族历代在当地购置的田地山林,曾役使大量奴隶佃客耕种,却被本地寒人豪强抢夺霸占,虎落平阳之际敢怒不敢言,家中无奈只能靠变卖逃亡时携带的贵重物件度日。
若非遭遇“侯景之乱”,袁修之也定将成长为衣冠礼乐、文采风流的士族门阀公子,成年后世袭家族爵位官职,但世事风云突变,风光了几百年历经数个朝代的四大家族,在短短几年间便沦落灭亡。
家中辗转打听到从西魏传来的信息,父亲族中堂妹早年嫁于陈留谢氏家族的旁支谢秉礼,其人生性木讷老实,在家族中地位甚低。谁料“侯景之乱”时举家逃往西魏,谢秉礼不但成为富甲一方的豪门,还攀上了西魏最有权势大冢宰宇文泰。
无人料想到家族中最不起眼之人,有朝一日会大富大贵,但在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乱世中,难免不是人生莫测,世事难料。
同样曾是门阀的袁氏家族衰败至此,无以为继,袁修之父母花重金请托人代信去西魏谢家,望谢氏念在亲戚之情将其子留为门客,为其谋一份生存之道。
而此时的西魏已改朝换代,权臣宇文泰年前于云阳病故,临终前托孤于侄子宇文护,随后宇文护逼西魏恭帝将皇位禅让给宇文泰嫡子宇文觉,在堂兄宇文护的扶持下,十五岁的宇文觉正式即位称天王,国号大周。
一月后,袁家收到了谢氏府中回信,只见那信函上赫然是朱红色贺拔侯府印记,信中称让袁修之立即前往长安,并出手阔绰不凡,随赠了在民间交易中通行的数块金饼作为盘缠。
袁修之将谢府所赠之黄金留于父母,携带干粮与少许银两,便跟随商队踏上前往西北的漫长路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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