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第五章)

 
 

  从江南至长安行程月余,沿途从行商走卒口中,袁修之听到关于谢府的诸多传闻。
  西魏后期二十余年中,大权实则牢牢地掌握在权臣宇文泰手中,前梁太清三年,谢秉礼举家逃往西魏后,奉送宇文泰数以万计黄金及珍宝绢帛无数,宇文泰授意西魏皇帝对其封拜侯爵,并赐鲜卑姓贺拔,从此谢秉礼便被称之为贺拔侯。
  谢秉礼全家出逃时如何觅得万斤黄金,袁修之作为知情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战乱之中,西魏当朝对于江南门阀士族前来投奔均悉数受纳,绝不会问其黄金珍宝从何而来。
  至于谢秉礼为何舍近求远,未前往高氏家族掌权的东魏,而跋涉数月前往西魏,民间的传言更为离奇。
  当年,侯景叛乱起兵之后,江南各地已尸横遍野,白骨累累,平民百姓惶恐不安,纷纷举家外逃,谢秉礼在家坐立不安,遂前往族中德高望重的族兄家打探情况,谁料族兄满脸不屑道:“谢氏家族辉煌数百年,历朝历代帝王无不尊崇,无论那至尊龙位谁去坐,朝廷的官还是由吾辈士族来当。”
  谢秉礼只好悻悻然回到家中,满面愁容与夫人商议此事,此时,家中幼女谢明姬行至父母跟前。此女容貌甚是乖巧可爱,但已三岁龄仍不会讲话,家中一度认为幼女生来便是哑巴。
  谁料,被认为是哑巴的三岁女童在父母面前,竟一字一句用稚嫩声调认真说道“不速离此地,必定全家殒命!”
  父母顿时惊骇得失语,半晌,其母才念了句偈语,笃定是自己整日斋戒修行,潜心向佛,终于感动了佛祖,不但治好了幼女的哑症,还托幼女带话,让全家出逃避祸。
  谢秉礼夫妇均是虔诚笃信佛教之人,对幼女的话深信不疑,于是连夜举家外逃,在神明指引下舍东魏邺城而至西魏长安。而留在三吴之地豪宅中的谢氏家族数百口,被侯景军队斩杀殆尽,遭遇灭门之灾。
  对于此离奇传闻,袁修之不置可否,堂姑父谢秉礼全家不过是阴差阳错躲过劫难,但谢秉礼如何得到巨额财富,或许是趁乱卷走了家族宝库中的私藏,反正如今谢氏族中权贵均已被屠戮,死无对证。
  待到袁修之终于抵达长安城,步入那重重迷宫般极尽奢华的贺拔侯府,才明白富可敌国,家财万贯是何等情形,袁修之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士族公子,也被这富埒王侯,堆金积玉的景象所震撼。
  而在这千里之外的长安贺拔侯府,竟见得到昔日江南庭院的亭台楼阁错落,假山池沼映衬,袁修之不由得感慨万千,江南四大家族在战乱中均已荡然无存,唯有贺拔侯府一隅方可窥见往日的辉煌。
  在仆役的引领下,袁修之终于见到了已是贺拔侯的堂姑父,在其年幼时见过谢秉礼一面,不过是位唯唯诺诺,谦卑恭顺之人。如今得见这位贺拔侯华服高冠,锦衣玉带,已是大周当朝富可敌国之贵人,却似仍未有气宇轩昂,盛气凌人之态,言谈举止间仿若市井凡夫俗子一夜暴富之状,仍保留着骨子里原有的俯仰唯唯,低眉顺眼。
  贺拔侯与袁修之客套几句之后,便遣仆役将其带至堂姑母袁氏寝宅行礼,但见这位堂姑母虽是满面病容,却是周身华美考究,锦衣玉食,众多仆人前呼后拥伺候。
  堂姑母询问袁修之江南现存亲戚的情形,聊至半盏茶后,其称身体疲乏便不再多言,闭眼开始默诵佛经,袁修之赶忙识趣地行礼告辞。
  当夜,袁修之便被安置在这贺拔侯府的一隅,这偌大的奢华豪宅中灯火辉煌,入夜后却安静得出奇,除了一队队巡逻的家兵,几乎无人走动。
亭台楼阁在灯光的映衬下,投射出错落的光影,偶尔几声虫鸣划破黑夜的寂静,无数个寝宅中烛火摇曳却悄无人声,整个侯府流露着一种神秘莫测之感。
  袁修之深知寄人篱下的规矩,也深知必须要依附上这突然飞黄腾达的贺拔侯府,才不至于沦落为落魄潦倒的士族公子,惹得昔日厌弃的寒人都会抛来白眼。
  翌日清晨,袁修之梳洗完毕,仆役前来传话:“谢总管有请袁公子。”
  被引领着走过数不清的殿堂楼阁,袁修之被带到一处装饰华美碧瓦朱甍的大堂外。正碰见一位风尘仆仆行商模样之人,兴冲冲从大堂中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块金饼正往怀中揣,满面欢喜愉悦之色。
  袁修之步入大堂后便准备行礼,只见面前是位白面中年人,胡须稀疏,衣饰华贵,一见面就满脸堆笑,笑容中透着不容拒绝的热情,似乎让人可以坦然接受其任何美意,不会去深究笑容中有几分真诚。
  这是门阀士族家总管们惯有的模样,只是这贺拔侯府的谢总管更显得游刃有余,淋漓尽致,袁修之深知其人的地位,能够运筹治理规模如此庞大的贺拔侯府,这位谢总管绝非寻常之辈。
  只见这位谢总管赶紧托住了袁修之,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谦卑神色:“袁公子是侯爷堂侄,向小人行礼万万不可。”
  之后又赞扬了袁修之品貌非凡,神清骨秀,逸群之才等等诸多溢美之词,明知道都是恭维之话,但从这位谢总管口中娓娓道来,不由得让听之人如沐春风,和暖舒畅。
  寒暄一阵后,谢总管终于步入正题:“少主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袁修之心中揣测谢总管口中的“少主”应是谢家公子。
  贺拔侯如此富贵人家中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但谢秉礼府中只有正室袁氏,并未娶妾室。家中三女除了幼女均已出嫁,因此谢秉礼过继了一位远方堂侄作为家中男丁,待其成年后花重金在朝廷捐了个散骑常侍闲官职位。
  谢总管顺手拿起案几上一物揣入袖中,像是铜质信简一枚,应是方才行商模样之人送来领赏之物。两人穿过楼阁间阡陌纵横的曲径,行至一处佛堂之前,只见那位谢总管赶紧整理衣冠,神色恭敬地缓步进入佛堂,袁修之见状也凝神屏气,小心翼翼跟随其后。
  待谢总管轻敲开佛堂后一间禅房,恭顺肃立道了句:“少主,人已带到。”袁修之抬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位让谢总管如此老练世故之人都毕恭毕敬的“少主”,不过是位十一二岁的少女。
  只见偌大的禅房正中端坐一白衣少女,一袭素洁缎袍,更映衬得肤若凝脂,冰肌玉骨,此刻低垂双目,纹丝未动,仿若一尊精制易碎的瓷娃娃。
  其面容虽极其稚嫩,但远望去便有种宛若仙子的超凡脱俗,其此刻似在静静打坐,整个禅房弥漫着一种神秘威严的氛围。袁修之忍不住盯着那粉妆玉琢的面容看去,只见一对纤长睫毛低垂,仿若满月时的幽幽云影。
  待到袁修之步入后,那长睫毛微微抬起,顾盼生辉的双目轻扫过来,让袁修之心中猛的一颤,袁修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也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眼神。
  一位尚未成年的少女,眼神中竟杂糅着沧桑孤傲以及看透世间一切的漠然置之,当那双美目凝视自己之时,仿若两把直刺内心的冰刃,袁修之有种不寒而栗之感,赶紧低下头长揖行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