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第六章)

 
 

  面前的白衣少女身形单薄还未发育成熟,稚气未退的面颊上仍有浅浅绒毛,怎么看都是副弱不禁风的少女模样。
  但那双眼绝非属于一位少女,并无双瞳剪水般清澈纯真,却有鹰瞵鹗视般凌厉威严,不论何人被这双眼审视,都不禁有骨寒毛竖、心怀胆怯之感。
方才对视的一瞬间,袁修之所有心思似乎已被对方看透,而对方却如渊潭般深不见底,波云诡谲,不可揆度。
  少女微微一颌首,算是给袁修之回礼,然后将目光转向谢总管,谢总管连忙从袖中取出铜制信简,恭敬说道:“禀少主,派去北齐的密探有消息回报。”
  少女垂下睫毛纤长的双眼,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念。”
  呆立在一旁的袁修之忽然意识到一个比市井离奇传言还可怕的真相,面前这位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女,才是这神秘莫测的贺拔侯府中最重要一环。
  而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的谢氏远房外戚,轻易就窥见了贺拔侯府鲜为人知的秘密,心中惴惴不安。
  那位白衣少女与谢总管,似乎无视其存在,只见那位谢总管打开信简,逐字逐句念道:“青州刺史高浚进谏齐帝‘因酒败德,非人主所宜’,帝命强诏回邺城囚于北城地牢。”
  少女听罢后轻蹙一下眉头,说道:“放入戊字一百八十七号。”
  谢总管应了一声,便轻轻推开少女身后两扇木门,只见其身后是一间隐秘的禅房,由顶及地密密匝匝全是抽屉,每个抽屉外均贴纸整齐编号,分门别类,宛若琳琅满目的中药铺。
  袁修之始终低头垂手肃立,未敢东张西望,犹记得临行前长辈对自己千叮万嘱,无论千里投奔而来在此处是何等身份,皆需谨言慎行,忠恪祗顺,如履薄冰。
  事毕,袁修之随谢总管行礼后离开禅房,返程路上,袁修之强掩心绪不宁之态,一言未发,深一脚浅一脚跟随谢总管返回寝宅。
  临别前,谢总管又满脸堆起如沐春风的笑容:“袁公子今日先行休息,明日遣人带你四处走动,熟悉府内情况。”
  当夜,袁修之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听谢总管的言外之意,那位白衣少主仅见自己一面,便应允自己留于侯府,开始为这神秘的贺拔侯府效力。
  袁修之不由得思量,贺拔侯府花重金派人四处收集各国情报用途何在?表面如同池水般平静的侯府,底下暗藏怎样的惊涛骇浪?
  曾亲眼目睹战乱中的惨烈屠戮,家族由盛至衰,袁修之已非不谙世事的士族公子,如今突然置身于这扑朔迷离,莫可名状的贺拔侯府,这位十三岁的少年纵有千般疑惑,万般不安,也只能将诸多疑问吞进肚中,能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的贺拔侯府,定然有其存世的独特谋略和手段。
  如此看来,那些民间传言确有几分真切,那位谢家幼女绝非常人。似乎有巨大磁力吸引着袁修之,去反复回想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但对视一瞬直抵内心的目光,又让其惶恐不安。辗转于夜深,纵其思绪万千,终困倦至极不由得沉沉睡去。
  随后几日,袁修之在仆役的带领下逐渐熟悉这迷宫般的侯府。他见整个侯府之中仆役数百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却敛声息语,悄然无声,众人似在一道魔咒的指引下,沉默寡言地各尽其责。
  而侯府的赏赐似也丰厚优渥,袁修之多次遇到风尘仆仆入府来的各类装扮之人,急冲冲前往总管处送信,领赏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世道艰难,民生寥落,能依附于权贵之人求生存,求富贵,便是芸芸众生的生存之道、活命之本,难管那些权贵之人所行何事,所欲何求。
  袁修之细思量,自己千里而来不也是同样理由,被那冰刀般的眼神审视之后,被认可留于此神秘的侯府,就此将命运与贺拔侯府紧紧绑系在一起。
  随着对侯府日渐熟稔,诸多民间传言及袁修之心中猜想似乎逐一得到印证,贺拔侯谢秉礼确是“父凭女贵”,侯府的兴衰确与那位白衣少主息息相关。
  谢家幼女是否指引全家西迁长安无从得知,但其被宇文泰侍妾叱奴氏收为义女,且被当朝皇帝恩准带发修行,在贺拔侯府中兴建佛堂,每日诵念佛经,抄写经文,为宇文家族祈福求愿。
  听谢总管所言,宇文泰正室冯翊公主元氏早年病逝,家眷中地位最高的便是侍妾叱奴氏,这位叱奴氏一心向佛,虔诚拜谒,常邀请西林禅寺的高僧前往府中宣讲佛法,诵读经文。
  西林禅寺主持甚觉僧人频繁出入女眷处颇有不便,便为叱奴氏推荐一位由前梁迁来的士族女弟子,前往宇文泰大冢宰府,为一众女眷家属背诵论释佛教经义。
  这位女弟子便是谢明姬,虽年龄尚幼并未成年,但讲说佛法、释解经义乃是谈辞如云,应答如流,相比西林禅寺高僧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闲暇时此女陪女眷们抄写佛经,但见其写得一手蝇头小楷,笔势委婉秀美,被府中门客盛赞颇有东晋王右军之遗风。
  前魏汉文帝强制推行汉化以来,鲜卑贵族对汉文化极为推崇,对于在战乱中北迁至长安的江南门阀士族,其举止做派,言谈衣着素来颇为惊羡,因此这位谢明姬的出众才情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叱奴氏见这位贺拔侯府幼女不但生得眉目如画,并且聪颖过人,气质非凡,心中甚为喜爱便收为义女,常遣仆人接至府中小住。
  前魏恭帝三年,宇文泰北巡中病故,叱奴氏遂带领一众女眷整日在府中佛堂吃素念佛,颂经修行。
  翌年,宇文泰嫡子宇文觉称帝,国号为周,追尊宇文泰为文王,生母元氏为王后,叱奴氏等文王妾室均受封赏,移居至皇城后宫内居住。
  叱奴氏奏请周孝闵帝准允,以为宇文家族祈福求愿的名义,由其义女贺拔明姬带发修行,替宇文家族一众女眷坐禅念佛,并时常进宫陪伴后妃诵读经文。
  难怪市井传言贺拔侯是“父凭女贵”,除了用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拉拢当朝权贵,更凭借伶俐机敏的幼女,与宇文家族攀上密切关系可自由出入皇城后宫。
  谢明姬在贺拔侯府的地位昭然可见,但其目光中的威严,气度上的矜重,还有四处收集信报的用意,都绝非世间十一二岁少女可为,此乃袁修之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之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