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第九章)

 
 

  贺拔侯府像艘江河中航行的大船,时而遭遇惊涛骇浪,时而在险峻航道中穿行,船上人人警醒自危,时刻警惕着遭遇船覆人亡的悲剧。
  转眼间,袁修之来到贺拔侯府已五年,昔日懵懂青涩少年成长为面如冠玉,俊秀悦人的翩翩公子,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一副昔日江南门阀士族做派。
  一日,仆役请袁修之前往谢总管处,只见谢总管已收拾好行装佩囊,似要出门远行。
  谢总管告知袁修之,府中派自己去往远方办理要事,所需时日甚久,此后府中大小事务便由袁修之主理,随即事无巨细不漏秋毫交代一番。
  最后,谢总管说道:“府中上下数百口人之性命都是尊上给的,你要尽心竭力护其周全才是。”
  袁修之赶紧答道:“已谨记。”
  第一次听谢总管提到“尊上”,应指的就是明姬少主,袁修之就算不解也不会询问,在侯府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该知晓的绝不打听。
  此时的明姬少主已过及笄之年,平日就算素妆淡服也是风华绝代,惊鸿艳影,袁修之对其倾慕之情更甚,但那位隐藏在其躯体内的“尊上”,却总是凛若冰霜,令其生畏。
  侯府上下门客仆役数百人,均是来自南方的汉人,或因战乱或因生计卖身于贺拔侯府,在鲜卑人当朝掌权的大周都城长安安身立命。
  战乱中白骨堆积如山,流亡中饿殍满地,能在富贵奢华的贺拔侯府中求得一份生存之计实属幸运,因此侯府的仆役严守侯府规矩,像一个个不会言语的牵线人偶,从不议论,从不发问,严格遵照指令行事。
  袁修之继任谢总管之位后,谨遵侯府各项规则仪范,处处谨言慎行,凡事周全得当,比昔日谢总管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唯有一件事未向尊上禀明便擅自所为,纵使惶恐不安,但终按捺不住心中所欲。
  一夜,袁修之独自在总管寝宅饮酒,稍后传来仆役轻敲门声:“袁总管,你要的人带到。”
  只听吱呀一声宅门打开,一位红衣窈窕身影闪身而入,那是自幼便被侯府买来,豢养在侯府秘密宅院中的妙龄女子之一。
  那红衣女子行礼之后,在灯光之下缓缓抬起头,袁修之定神一看,差点惊得酒杯掉落,叹了句:“太像了!”
  眼前这位红衣女子与禅房中那位白衣尊上,容貌体态并无二致,除了举止中欠缺矜持高冷之态,不熟悉者看不出两者差别。
  那位红衣女子来到总管寝宅,见一位面容俊秀的年轻公子灯下独酌,其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料定这位便是侯府新任的袁总管。
  这是除了家主之外,在贺拔侯府中最有权势的年轻人,入夜召其前来侍酒,所谓何意自然心知肚明。何况这位俊秀的袁主管眼眸如墨,唇红齿白,举止中高冷矜重的贵族公子做派,府中哪位女子不心甘情愿陪侍饮酒。
  于是,她袅袅婷婷移步到袁修之身旁坐下,笑靥如花地斟满酒杯,千娇百媚地递到袁修之唇边。如此媚男之术,红衣女子早已修习多年,自信并无男人可以抗拒。
  谁料袁修之对倚在旁的温香软玉丝毫未心动,反观其盈盈笑颜,冷峻的面容上有了几分愠怒。
  如此搔首弄姿哪有半分高贵模样,袁修之顿时怫然作色,抬手扼住那女子雪白脖颈,低声喝道:“不许笑!”
  那女子被惊骇得不敢言语,被扼住脖颈后更是面色苍白,呼吸急喘,不禁吓得梨花带雨,泪流满面。
  望着女子摇尾乞怜般泣下沾襟,袁修之缓缓松开手,并非对眼前的女子有几分怜惜,而是不禁浮想联翩,那禅房中的白衣尊上绝不会有如此涕零如雨,楚楚可怜的模样。
  被称为尊上的明姬少主似乎从未笑过,永远像冰冷高贵的精致玉雕,像千里之外的雪域冰原,袁修之势焰炽盛的火热情感,在对视的一瞬间便会浇透熄灭。
  此时,怀中的女子如此相似的面容,让袁修之借着酒劲欺骗自己,她便是那位心之所念之人,抱紧那温暖柔软的身体,沉浸于那一刻醉生梦死,似要用自己满腔热血去融化一块寒冰。
  之后,再入禅房时,袁修之有了种异样之感。望着静坐参禅的白衣少主不禁浮想联翩,总想起那位在自己身下的女子,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但心中爱慕之人近在咫尺,却连伸手触及衣襟的勇气都没有。
  但府中任何事定然是瞒不过尊上,数日后,白衣少主轻蹙眉头,眼光中有几分嫌恶,对袁修之说道:“下次进禅房前沐浴更衣,身上脂粉香气已盖过了房内檀香。”
  袁修之顿时羞愧万分,显然尊上对所有事件都了然于心,自己私自将府中豢养的替身召至寝宅陪侍,尊上并未过多责怪,只是委婉提醒。
  但心中又有些怅然,尊上用如此平淡口吻提及此事,这位倾世容貌的女子对自己并无半分情愫,自己仅是其信赖的工具罢了。
  此时大周由宇文泰四子宇文邕即位为武帝,前有二位兄长在权谋中被屠戮的惨痛教训,此君性格深沉,识见宏远,处处在权臣宇文护面前表现得谦恭尊崇,让宇文护暂时收敛了杀心,但仍时时专横跋扈要挟,总想取而代之。
  宇文泰五子宇文宪被征召回京任雍州牧,后随宇文护东伐北齐,围攻洛阳之时全军溃败,只有尉迟迥率数十骑抵抗,宇文宪督率邙山诸将赶来救援,宇文护才得以全身而退。
  此时宇文宪还不及二十岁,已是战功卓著,威名远播,宇文护对其十分信任,赏罚之事都让其参与。而身处权臣与皇兄之间的宇文宪,常在双方间委婉协调诸事,消除暗中剑拔弩张之势。
  武帝宇文邕对宇文护的谦恭忍让,换来朝中暂时安宁祥和,但大周当朝的局势似乎只那禅房中人看得最清。
  袁修之清楚记得几番话,在其后都逐一得到应验,不由得对尊上的智谋远见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如是说:“武帝怎会是池中之物,如今韬光养晦罢了,宇文护终有一日会命丧其手。”
  又及:“宇文宪智勇冠世,可惜功高盖主,就算当前左右维系,终难得武帝信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