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贺拔明姬今日所言,并非无人提及,身边幕僚亲信早已有此进言。
宇文宪清楚当年武帝委以重任的目的,无非是利用自己攻城掠池,一统天下。
但数年来,宇文宪严循至诚高节,忠肝义胆的祖训,从未有过谋权篡位的图谋。
半月前,武帝北伐途中暴毙,宇文赟登基后对叔父宇文宪的声望实力极为忌惮,视其为将独揽大权的“宇文护第二”。
宇文宪在府邸中闭门不见客,苦苦思索此事,谁料那位绝色美貌的明姬少主前来,竟也在此时道出当前鱼游釜中的处境。
听闻贺拔侯府与宣帝近臣郑译交好,难道此番受郑译指使前来试探?
但那明姬少主望向自己的眼神,与十多年前在皇宫相遇时并无二致,除了欣赏之外更多几分殷殷关切。
宇文宪手握重兵,功高望重,贺拔明姬的提议并非不可行,但其数十年赤胆忠心,谋反乃是违背天常人理,罪大恶极之举,必将背负千古骂名。
幕僚亲信皆知齐王宇文宪是何等披肝沥胆、义薄云天之人,无论怎样的说客都难动摇其心。
但这位在宫中左右逢源的美人深夜藏形匿影而来,恐当前已是岌岌可危、间不容发的形势,宇文宪心中也是加重了忧思。
见齐王坚决否定两次进言之后陷入沉思,贺拔明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道:“府中可安排替身前来顶替,齐王就此远赴南陈,从此避世绝俗,林栖谷隐,如何?”
宇文宪紧蹙眉头,朗声说道:“本人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隐匿于他国苟且偷生!”
听闻此言,贺拔明姬也一时失语,望向宇文宪的眼神中充满无限遗憾,任凭万般谋略也改变不了其一片碧血丹心,至此已无计可施。
两人在灯下无言对坐片刻,贺拔明姬只得起身告辞。
临行之前,宇文宪见那美目黯淡无光、忧郁凄然,心中一动,遂拿起案几上那把龙纹环首佩刀递上:“请少主收下留念。”
贺拔明姬接过佩刀,低声道了句:“最后一项请求,齐王能否应允?”
宇文宪轻展眉头:“少主还有何事?”
贺拔明姬目色幽深,一字一句道:“若近日宣帝召齐王进宫,齐王能否称病不往?”
宇文宪略有错愕,但平静答道:“君命不可违……宣帝乃本人亲侄,尚不及弱冠之年,少主多虑了。”
贺拔明姬此时心中已顿挫折颓,知晓再多说无益,长叹一声,轻按宇文宪之手,神色凄婉道了声:“齐王珍重!”遂取了佩刀转身离去。
当那冰凉手指轻掠而过,宇文宪心中有万潮涌动,望着那沮丧失落的绰约身影隐于夜色,宇文宪心中千愁万绪更甚。
这位神秘夜访的明姬少主,言辞温婉从容,眼波摄人心魂,十余载重逢后对其仍有倾慕之心。
但娓娓道来的每句话语都骇目惊心,事关危急存亡,宇文宪揣测不透其来意,但美人双眸中的真挚坦诚又让其触动,让人不容置疑。
当前形势下自己犹如笼中困兽,天地之大,苍穹坤舆间自己该何去何从,宇文宪独坐灯下陷入久久沉思。
几日后,贺拔侯谢秉礼跌跌撞撞从府外奔入禅房,上气不接下气道出从郑译那里探来的消息。
安葬武帝后,宣帝派小冢宰宇文孝伯试探宇文宪:“三公之位,应当归于亲属中贤能之人,如今打算任命叔父为太师,叔父认为如何?”
宇文宪以才疏德薄,不胜其任为由推辞,宇文孝伯回宫向宣帝禀报后,随即又赶回,诏命齐王当夜与诸亲王一同入宫。
宇文宪进宫后未见他人踪迹,忽然守卫一拥而上将其绑缚押往大殿。
周宣帝端坐于大殿,质问宇文宪谋反意图,但见宇文宪神色不屈,坦陈道理,宣帝无言以对而致恼羞成怒,遂命守卫用绳索当场将其缢杀,殁年三十三岁。
听闻此言,袁修之大惊失色,只见身旁白衣尊上猛地颤了一下,虽未明显惊诧错愕,应是早有预感,但双目中流露出的痛苦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悲怆凄楚。
那深潭般的双目烟雾朦胧,似乎噙满泪水,袁修之心中一紧,还从未见过尊上如此哀怨悲伤。
沉默良久,尊上喑哑低声道了句:“我知晓被缢死的痛楚……”
袁修之长叹一声,心中也难免黯然伤神,不知这位让自己心魂牵动的女子,那些从不愿向人道述的前世,究竟亲历了哪些惨烈的过往。
保留前世记忆之人,必定并非凡人,必定会受世人顶礼膜拜。
但生于如此动荡乱世,犹记得一段段前世惨死经历,日夜备受煎熬,无疑是凌迟酷刑般的折磨。
日复一日从千刀万剐、万箭穿心的剧痛中醒来,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活着便需要极大勇气。
在对白衣尊上无比敬畏的同时,袁修之心中多了几分怜惜,几分敬佩,如此柔弱身躯承受着常人不可承受之痛,内心定是非凡的坚定强大。
而今日,坚毅冷傲的白衣尊上,竟会为一人泪盈双目,可见齐王宇文宪在其心目中何等重要。
是为大周股肱之臣在政治斗争中殒命哀伤?还是为万般欣赏的当世俊杰惋惜?袁修之猜不透尊上的心思。
袁修之并不知情的是,白衣尊上曾独自夜访齐王府,与宇文宪密谈之言一旦泄露,足以让贺拔侯府遭受灭顶之灾。
数百年历经九世轮回,在这风云开阖、兵戈扰攘的乱世,难得有宇文宪般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君子,令白衣尊上惺惺相惜,不惜涉险前去府中进言,希望能劝说其另觅坦途。
白衣尊上知人之鉴,料定自己走后宇文宪必思索良久,但铭刻于骨的“忠义”两字,让其明知皇宫是不测之渊,仍毅然赴死如归。
虽早已有不祥预感,但听闻宇文宪在皇宫被缢杀的噩讯,仍让贺拔明姬痛惜得寸心如割,泣血锥心。
不及弱冠之年的宣帝宇文赟,竟如此肆行昏暴,荒淫无道。齐王宇文宪如此襟怀坦白、经天纬地之人,被强扣谋反罪名枉杀,让世人无不扼腕叹息。
谢秉礼不禁长叹一声:“国之兴亡,在乎贤良,大周恐将步北齐的后尘!”
而白衣尊上随后的一句话更让两人心若寒灰,听其沉声说道:“当年请求武帝废黜太子的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三人恐命不久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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