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第十九章)

 
  

  不久,密报传来。周宣帝派内史杜虔信前往徐州,将郯国公、徐州总管王轨诛杀。
  王轨得知宇文宪死讯后知大祸将至,因徐州与南陈相邻,王轨本可领军叛逃南陈,但其抱定必死之心,称“忠义之节,不可亏违”,遂坦然赴死。
  中大夫宇文孝伯受武帝之命辅佐皇太子宇文赟多年,宣帝即位后被任命为小冢宰。
  宇文孝伯曾多次劝谏宣帝,齐王宇文宪乃是国家重臣,社稷栋梁,不能随意治罪处死,惹怒宣帝后被疏远。
  其后宇文贇荒废政事,迷于佚乐,朝廷典章废弛混乱,宇文孝伯又连续恳切劝谏,都不被接受,从此更被疏远排斥。
  次年,宇文孝伯跟随越王宇文盛讨伐稽胡返回后,宣帝为寻理由诛杀宇文孝伯,故意指责宇文孝伯明知齐王宇文宪谋反不揭发。
  宇文孝伯坦然答道:“微臣知齐王宇文宪是忠义之人,不能横加罪名。先帝嘱托微臣辅佐陛下,如今劝谏而不听从,实在辜负先帝的嘱托,今日不论何等罪名微臣甘心服罪。”
  宣帝低头不语,羞愧难当,遂命守卫将宇文孝伯推出大殿,赐死于家中,时年三十六岁。
  眼见当年在武帝面前弹劾太子的三人,已被宣帝诛杀了两人,袁修之心中焦虑万分。
  袁修之与宇文神举相交多年,宇文神举风流蕴藉,博学多才,对袁修之这位落魄士族后人的文采风雅赞赏有加,二人惺惺相惜,遂成莫逆之交。
  此时宇文神举已任并州总管,并州曾是北齐别都,兵家必争之地,地位极其重要。
  建德六年,东平公宇文神举随武帝东征北齐,攻取并州后,当即被任命为并州刺史,治理并州期间政绩卓越。
  其后,宣政元年六月,宣帝诏令宇文神举率兵平定范阳叛乱,此役告捷后宇文神举更是威名大振;同年九月,又率军会同越王宇文盛平定稽胡叛乱,宇文神举被授并、潞、肆、石四州十二镇诸军事、并州总管。
  宇文神举虽被宣帝委以重任,在王轨、宇文孝伯被诛杀后,袁修之如坐针毡、忧心如焚,担心这位生平唯一挚友遭遇不测。
  白衣尊上看出袁修之的焦虑不安,应允其秘密前往并州面见宇文神举,半月后袁修之神情落寞而归。
  当日,宇文神举见袁修之由长安隐迹埋名前来探望,心中感慨万千,两人推心置腹秉烛夜谈。
  宇文神举早知宣帝因旧怨对其猜忌,威望愈高心中愈是惴惴不安,但当袁修之暗示其处境危机,询问是否另有谋划,宇文神举正色道:
  “当年先帝诏令臣统领并州,称此地‘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臣定当尽忠职守,鞠躬尽瘁!”
  临别前,一生酷爱诗文的宇文神举紧握袁修之双手,道了句:“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修之贤弟,保重!”
  袁修之当然知晓,此句出自先秦屈原楚辞《离骚》,表明宇文神举对武帝满腔赤诚,就算受宣帝猜忌也将忧国奉公、忠君报国。
  袁修之请教尊上,宣帝是否会因宇文神举功勋卓著而既往不咎,白衣尊上幽幽答了句:“宣帝绝非宽仁大度之君,况且并州北达幽燕南通秦蜀,盛衰攸系,治乱必据,并州总管一职定不会让心中忌惮之人担任。”
  果然,在袁修之返回长安后不久,宣帝派人将鸩酒送至并州马邑,宇文神举跪拜先帝之后,便将鸩酒一饮而尽。
  此消息传到贺拔侯府,袁修之泣下沾襟,几度凝噎,良久后神色凄然询问白衣尊上:“尊上每常料事如神,此番为何不可救其性命?”
  白衣尊上紧蹙眉头,哀戚地答道:“吾并非神人,只是比你们多枉活几世的凡人罢了。”
  随后长叹一声道:“当日不可救宇文宪,今日也不可救宇文神举。自古高尚坦荡的君子,多舍身殁亡于‘忠义’二字……”
  而当年肃章门兵变时,为保护东宫被叛军砍掉四指的卢国公尉迟运,在宣帝即位后任宫正,统帅禁军掌王宫之戒令纠禁。
  尉迟运数次向宣帝进谏,宣帝不采纳反而对其疏远忌讳,尉迟运自知“宫正”一职应是亲信担任,何况宣帝认定尉迟运也曾参与废黜太子其事,一直心存记恨。
  待到王轨被诛杀后,尉迟运便惊恐地问计于宇文孝伯,宇文孝伯建议其远离朝堂,遂外放出任秦州总管。
  而至秦州上任后,尉迟运仍整日忧惧难耐,寝食难安,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至此,当年被周武帝所亲待的朝中重臣,在周宣帝暴戾恣睢的滥杀之下,砥柱摧折,忠良之臣已所剩无几。
  此时的大周已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宣帝暴虐荒淫、嬉游无度,登基仅数月便禅位于六岁长子宇文阐,自称天元皇帝。
  贺拔侯府因与沛国公郑译交往甚密,在此次政权更迭的血雨腥风中似乎仍然平风静浪,稳如泰山,但那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旁人不知晓的是,一辆辆满载马车破晓前悄悄从侯府驶出,待到天亮城门打开便从各方驶离长安,府中众多旧仆已重金遣散,袁修之整日呆在禅房中,仔细将成千上万的密信一一销毁。
  望着禅房中的一景一物,袁修之难免触目伤怀。在白衣尊上超凡睿智的谋略下,贺拔侯府度过三十载虽惊无险的日子,但如今众人即将四散纷飞,各奔天南地北。
  在这波诡云谲、血流成川的乱世,万千底层平民不得不卷入战乱饥荒的洪流,身不由己,随波浮沉,以至于尸横遍地、白骨成丘。
  如自己般曾是簪缨世族,整日醉生梦死,迂诞浮华,亦会因突如其来的战乱而致灭族之灾,从此颠沛流离,寒酸落魄。
  如知己好友东平公宇文神举,就算是社稷重臣,功勋彪炳,亦可被随意治罪诛杀。
  就连九五至尊的君王,也难逃被弑杀枉死的命运,此乃何等动荡混乱的世道。
  而生于此乱世,是该苟全其性命,与郑译等欺世盗名之徒沆瀣一气,还是该效仿历代圣贤“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袁修之喟然叹息,如尊上般颖悟绝伦、博古通今的超凡之人,尚不能举无遗策、万事周全,何况在这狂涛骇浪乱世中藐兹一身的凡人,不过是沧海一鳞,太仓一粟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