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第廿一章)

 
  

  时光荏苒,唐朝贞观二年,京城长安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即是昔日北周遵善寺,于隋朝开皇年间改建,被隋文帝杨坚命名为“大兴善寺”且定为国寺。
  大兴善寺是隋代皇家寺院,制度与太庙同,寺内殿宇嵯峨,碧瓦飞甍,金殿巍峨,气势恢宏,令人肃然起敬。
  至唐太宗贞观年间,大兴善寺被皇室钦定为佛经译场,寺殿崇广,为京城之最。
  佛寺深处松柏青翠,青石小路蜿蜒,曲径通幽处有外人不能进入的禅房,一位神秘禅栖者居住于此。
  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来到禅房外,报上姓名委托小沙弥通传,请求见禅房中人。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虽尘垢满衣、疲惫不堪,但其目若朗星、落落大方,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睿智。
  禅房之中静坐一白衣老妪,已是满头银丝,风烛残年,但面容温润如玉,气质不凡,听见小沙弥敲门后微微抬起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尽显冰冷孤傲。
  “袁平远?”白衣人听闻小沙弥通传后,略微诧异地思忖。
  “哦,‘修齐治平’……请来人进房。”白衣人凛若冰霜的脸上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少年忐忑不安步入一尘不染的禅房,怀着崇敬之心望向正中端坐之人,只见那人白衣银发,飘然若仙,已是超凡入圣。
  少年恭敬行礼,道了声:“袁平远拜见尊上。”
  望着面前的少年剑眉星目,颀身挺拔,虽布衣沾垢但难掩其意气轩昂、俊朗出众的神采,白衣人那沧桑威严眼中流露出赞许欣慰之色。
  白衣人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少年不必拘礼,少年遂强忍心中激动惶恐,缓步轻移跪坐于案几旁。
  只见少年小心翼翼从行囊中取出一乌黑铮亮的铁匣,恭敬地双手奉上置于案几,说道:“曾祖父临终前嘱咐晚辈,不论何等艰难,务必要替尊上寻得此物。”
  听闻此言白衣人错愕不已,低叹一声:“修之倾尽毕生寻访未果,最后时刻仍念念不忘,唉……”
  白衣人望着案几上的乌黑铁匣,缓缓伸出双手打开,只见一道湛蓝微光从匣中透出,匣中赫然是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闪耀着阴寒凛冽的光芒。
  少年道:“此物在西方须弥神山之巅寻到……”
  冰剑散发的幽蓝光芒映衬着白衣人深邃双瞳,只见那眸中瞬间熠熠生辉,既灿若星辰,又如浩荡青冥,在剑光映照下白衣人宛若仙尊。
  少年历经万千磨难,终于将亿万年玄冰凝结而成的冰剑寻得交与尊上手中,看到此景心中如释重负般快慰。
  自小听曾祖父讲述关于尊上的传奇,少年对于这位神秘尊上一直心怀敬慕,仰之弥高,今日终得此一见,更觉仙姿凛凛,超凡脱俗,不禁百端交集,向若而叹。
  白衣人当然知晓玄冰剑得来何其不易,几百年来无数人殚思极虑、尽心竭力,想为其寻得此物,可犹如大海捞针,怅惘不得。
  白衣尊上困囿此间数百年,早已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般苟活残生,等待着重入无休无止的重生轮回,抑或是灵魂游离于天地混沌间,永生不得超脱。
  此时,那幽幽蓝光的玄冰剑就在面前,白衣尊上不由得感慨万千,曾最不屑一顾的人间情感,却如此执着坚定,袁修之终为自己寻到了解脱之法。
  望着少年跋山涉水、饱经风雨仍难掩稚嫩的脸庞,白衣尊上那张威严冷酷的面上不由得充满温暖慈爱,抬手指向身后让其将一物取来。
  少年将此物拿到手中,定睛一看,乃是一柄环首佩刀。白衣尊上微微颔首示意,少年将佩刀从刀鞘中拔出,只见刀身上金龙盘绕精巧绝伦,刀刃寒光四散,一看便知是世间少有的极品。
  白衣尊上道:“此刀曾属于一位举世无双的俊杰,今日相赠于你。”
  少年怦然心动,想起曾祖父讲述的往事,此刀应曾属于北周战神齐王宇文宪,那是尊上最珍爱之物。
  轻抚金光闪耀的刀身,少年却几欲落泪,尊上既然将此物相赠,那就意味着已不再留恋凡尘将驾鹤西去。
  少年强忍眼泪,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困扰心中多年的问题:“世人皆求长生不老,为何尊上不愿轮回重生?”
  此时,白衣尊上眼中深邃幽远,平静答道:“世间凄苦已尽,至此了无牵挂,何必周而复始。”
  其实袁修之当年已给过少年答案,数百年来困囿于凡人肉体的孤魂,终日被梦魇缠绕,痛不欲生,解脱无疑是最好之法。
  听闻尊上此言,少年潸然泪下,自己送来尊上渴求之物,却是柄终结生命的利剑,终于见到此生万分崇敬之人,但仅此一面便是永别。
  流光飞逝,转瞬便到了离别时分,少年含泪拜别,长揖不起,白衣尊上轻抚少年肩头,道了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平远,保重!”
  少年留连不舍地离开后,寺院深处的禅房又恢复了寂然无声,那是被世间遗忘的角落,来鸿去燕般踯躅人间数百年的孤魂,将永远隐匿于尘世。
  入夜,禅房中点起一盏孤灯,白衣尊上缓缓打开案几上乌黑铁匣。
  幽蓝荧光映照着那沧桑孤傲的脸庞,平静释然,宛如端坐于悬崖绝壁上凝视众生的石刻佛像。
  白衣人伸手拿起那柄玄冰剑,顿时一股极寒侵入肌肤骨髓,这只是凡人的躯体,难以抵挡亿万年玄冰带来的冰冷刺痛,但白衣人握紧剑柄不会松开。
  数百年来,牵挂过的人们均已逝去,在此世间已绝无留恋。因此,白衣人毫不犹豫将剑尖刺入胸口,顷刻间殷红的鲜血涌出,随即又慢慢凝结成暗红冰块。
  亿万年玄冰岂会轻易融化,但白衣人决意要用这凡人之躯将玄冰剑溶解,凡人虽如蝼蚁般渺小卑微,唯有一腔热血如此执着恒久。
  白衣人双手全力握住剑柄,极寒让全身战栗不已,剧痛袭来痛不堪忍,但这怎会让其退缩终止,只见剑锋一寸寸深入躯体。
  终于,那深插于胸膛的幽蓝之光逐渐黯淡,阴冷极寒的玄冰剑一点点被热血消融,最终交汇融合于汩汩鲜血中,缓缓流淌于地面散开。
  此时,白衣人已面无血色、气竭形枯,艰难地伸手拿起身旁油灯,点燃了满地桐油,刹那间火光四起,禅房中一切悉数被火焰吞噬。
  在冰与火的交织中,孤独郁结数百年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
  除了那位叫袁平远的少年,无人知晓世间曾有这样一个故事。
  后人只从记载中看到,唐朝贞观二年间,大兴善寺不慎失火,烧毁了后院几间存放佛经的禅房。
  翌年春天,禅房旧址漆黑的残垣断壁处长出了一片嫩绿青草。烟雨朦胧,芳草萋萋,长安城大兴善寺的春日如此静谧安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