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外传第一章)

 
 

  武平六年,北齐都城邺城。
  皇宫昭阳殿内,金碧辉煌,在一盏盏莲瓣纹烛灯的映照下,斜身倚坐龙椅上的冯小怜肌肤胜雪,朱唇皓齿,姿容绝代。
  大殿之上群臣伏地低首跪拜,朝堂上有美若天仙的佳人,却无人敢抬头张望,只因那龙椅上还坐着乖僻邪谬的齐帝高纬。
  每次上朝群臣都心惊胆战,诚惶诚恐,即使启奏政事者身为三公令录,皆是匆忙概述两句便赶紧退下,以免惹怒龙椅上的天颜。
  此时,那位难以捉摸的齐帝高纬亦是如坐针毡,其生来性格内向孤僻,不善言辞,更怕与人目光交汇,每次接见群臣皆是煎熬难耐。
  近来,齐帝高纬常将冯淑妃抱坐于膝上临朝,群臣启奏时面红耳赤更不敢抬首,但众臣心照不宣,北齐王朝历位帝王中不止高纬如此荒诞。
  高纬叔父文宣帝高洋曾醉后斩杀宠妃薛贵嫔,将其头颅揣在怀中赴宴,又将其髀骨制作成琵琶自弹自唱。
  纵观天下数北齐疆域辽阔,坐拥富庶的关东地区,仓廪充实,兵强马壮,国力鼎盛时期邻国北周、南陈皆不可比。
  可叹神武帝高欢为高氏家族创下的宏大基业,逐渐衰败在昏淫无道的子孙手中。高纬九岁登基,十三岁亲政,整日沉溺酒色,任由佞臣把持朝政,官爵滥施,贿赂公行。
  朝堂之上,性情乖戾的高纬搂紧冯小怜玉软花柔的娇躯,万般柔情地望向那秋波盈盈的美目,似乎唯有在这位美人面前齐帝才能从容自若。
  芳龄二旬的冯小怜华冠丽服,珠围翠绕,美艳不可方物。但无人可知此时美人心中思绪万千,曾是食不果腹的流民,曾是卑躬屈膝的奴婢,如今端坐于这北齐皇宫昭阳殿上,接受群臣王侯的跪拜,何不是种莫大的讽刺。
  望着大殿中的众人,美人心中自然万般不屑,位尊权重又如何,王孙贵戚又如何,此时连人人惧怕的北齐皇帝都对自己千依百顺。
  令众人不解之事,古怪暴戾的齐帝高纬为何专宠这位冯淑妃,皇宫内美色如云,年轻的齐帝对侍婢出身的冯小怜却痴迷得不能自拔。
  “自古伴君如伴虎”,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冯淑妃,冯小怜深知这至尊荣华背后危机四伏、性命堪虞,但卜数只偶走到这一步,已是覆水难收,无法回头。
  一转头,迎着齐帝高纬温情脉脉的目光,冯小怜深情款款笑媚如花,令齐帝如沐春风。
  回想起一年之前,初见齐帝高纬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
  武平五年暮春,侍中陆令萱城东别院中,一群妙龄少女正在嬉戏打闹,一派莺吟燕舞,姹紫嫣红。
  年初,北周武帝宇文邕生母叱奴太后去世,齐帝高纬命侍中薛孤、康买等人作为吊唁使者出使北周。
  “侍中”虽只是北齐掌管宫中事务的从三品官员,而北齐竟有位女侍中陆令萱,其权势显赫,位极人臣。
  此番陆令萱凭借使团往返北周,暗中遣人从北周买回一众由著名龟兹乐师苏祗婆教习的乐伎。
  这位陆令萱绝非等闲之辈,乃是齐帝高纬乳母,姿容华贵,傲气凌人,虽是女流但文武百官对其极为忌惮,因其深得齐帝信任,素来在朝中结党营私,为人口蜜腹剑。
  陆令萱的义女穆邪利,也因其施展手段由婢女成为皇后,陆令萱随后被封为“太姬”,世人皆知“太姬”是北齐皇后母亲的位号,视为第一品,地位在长公主之上。
  此番从北周带回的十多位乐伎皆为美貌少女,不仅可熟稔弹奏琴筝瑟阮,且精于歌舞,尤擅琵琶、箜篌等西域乐器。
  被北周突厥皇后阿史那氏带到中原的西域乐曲歌舞,不仅在北周全国上下被簇拥追捧,且在邻国北齐南陈的王公贵族中靡然成风,堪称昂贵奢侈的极乐享受。
  陆令萱此举当然是投齐帝所好,高纬素来不理国事,但热爱音律歌舞,常常琵琶不离手,曾自撰自弹一首《无忧曲》,被世人称为“无忧天子”。
  陆令萱命人将这批乐伎安置于城东别院,这群少女绝不同于寻常乐伎会在外抛头露面演出,她们偶逢官宴聚会时才现身献艺,亦已技惊四座,陆令萱心中极为满意,打算待到合适时机向宫中进献。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邺城城东陆府别院内外通廊,流水潺潺,遍植珍木香草,恰逢暮春时节,满园梨花似雪,桃吐丹霞。
  北齐远比邻国北周、南陈富庶,权贵们锦衣玉食,穷奢极欲,让这群初来乍到的北周少女大开眼界。
  被纳入乐籍的女子多出生贫微,乐伎身处“士农工商”四民之外,被视为“贱籍”。这些女子自幼接受歌舞训练,成年后或在勾栏瓦肆中献艺,靠客人打赏为生,或被达官贵人买于府中豢养,也常被主人当做礼物馈赠于人。
  从北周跋涉月余来到北齐,这群少女被安置在陆府别院中,无需献艺谋生,众多仆役婆子伺候,衣食无忧,每日自是轻松惬意,酣嬉淋漓。
  少女们的莺声燕语伴随着春风拂落的花瓣,散布在别院的每个角落,一派春光,惹人心醉。
  无人留意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静静打量着她们。
  这位公子容貌俊美,衣冠楚楚,但目中黯淡无光,面色阴鸷,一股阴冷之气迎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少女们望了这位公子一眼,无人识得,想必是来访陆府少主穆提婆的友人,便嬉戏照旧。穆提婆可是京都最著名的纨绔,结交三教九流,也常带狐朋狗友前来别院饮酒作乐。
  那位年轻公子见无人搭理,似乎反倒松口气,遂踱步至别院存放乐器处细细观赏,尤其对羯鼓、觱篥等几件西域乐器颇感兴趣。
  观赏之余,那锦衣公子坐在一把箜篌前开始弹奏,竟也手法娴熟,技艺超群。
  清冷空灵、柔润悠远的箜篌声回荡在春光乍泄的别院中,自是别有一番景致。
  谁料此时,远远地一段琵琶弹奏和声进来,极具西域风情的靡靡之音,似撩拨挑逗,又似如痴如醉,宛如西域舞娘柳腰间的轻纱,随风飘荡,又缭绕不绝。
  胡曲婉转,齐曲悠长,两者融合在一起却相辅相成,丝丝入扣,一疾一缓却相得益彰,仿若浑然天成。
  锦衣公子黯淡的眼中突然闪现一丝光亮,犹如黑夜中清晰的闪电,从未听过如此妖娆美妙的琵琶曲,也从未料到有人会应和他的琴声。
  锦衣公子抬起头,缓缓循着琵琶声望去,见不远处湖边凉亭中,一位白衫少女独自临水而坐,不似其他少女烂漫嬉戏,而是犹然自若怀抱琵琶专心弹奏。
  但见那少女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听到对面箜篌声停止便抬起双眼,对着锦衣公子粲然一笑,那盈盈秋波中既有难逢知音的欣赏,亦有种暧昧拉扯的情愫。
  这一笑更显得佳人百媚千娇,既有少女的娇韵,又有成熟女人的风情,在满园的莺莺燕燕中尤显超群绝伦,艳压群芳。
  就在那一瞬,锦衣公子看起来却吃了一惊,因为无人敢直视其双目对望,也无人在他面前如此无拘无束,悠游自在。
  素来与生人的对视令其忐忑不安,进而愠怒不快,但今日与白衫少女相望一眼却有种舒畅愉悦之感。
  锦衣公子心中仿若被何物异样拨动,眼中的坚冰似乎有些融化,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这就是诗文中描述的男女情愫?
  从不相信世间有真情,也不信有女子会真正爱慕自己,但此时那白衫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有种真真切切的一见倾心,锦衣公子苦思良久,阴鸷冷漠的面容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