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只见院门打开,一位体宽如弥勒,小眼中闪着狡黠的胖子诚惶诚恐飞奔进来。
院内不见仆役婆子踪影,只有少女们花枝招展、吵闹聒噪,那古怪易怒的齐帝高纬则独坐箜篌旁,无人理会,胖子顿时大惊失色。
此人连滚带爬跑到锦衣公子面前,伏身欲拜,高纬眉头轻蹙微微一摇首,胖子瞬间明白了这位至尊贵客的暗示。
胖子便是陆府少主城阳郡王穆提婆,此人本姓他骆拔氏,其母陆令萱为了巴结皇后穆邪利,便将儿子跟随义女改姓穆。
穆提婆是齐帝高纬自幼的玩伴,深得高纬宠信,现已官至录尚书事,穆提婆与其母陆令萱为迎合齐帝,可谓费尽心思,无所不尽其极。
此刻,穆提婆揣测不到高纬的心思,但今日高纬在别院中不准透露其身份,显然又是玩性大发。
帝王享受着无上的权力尊贵,却有自己的孤独和无奈,他们时常觉得体会不到平常人的乐趣。
于是这位齐帝曾在宫中华林苑设立贫穷村舍,令侍卫宫女穿上破旧衣服扮演乞丐,自己也参与其中,蹲在路边扮演乞丐。
齐帝也时常溜出宫游玩,让皇宫随从侍卫们惊恐不已,但每次只能悄悄在远处跟随,不敢暴露行踪。
今日见其进了城东陆府别院,众人才松了口气,赶紧遣人通知穆提婆前来。
“穆录尚书,这满园春色你是打算独享了?”
高纬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吓得穆提婆魂飞魄散。
“不敢,陛……”
正欲下跪解释,但又想起不能暴露高纬身份,于是这位肥硕的穆录尚书以种奇怪可笑的姿势躬身侧立着,已是汗流浃背。
“母亲大人吩咐,这批北周乐伎初到此地,不懂规行矩步,待教习好就立刻送入宫中。”
穆提婆说完,不知回答是否让齐帝满意,紧张地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
齐帝始终阴冷的面容上未见表情,但至此未有愠怒之色,穆提婆这才松了口气。
高纬抬眼朝湖边凉亭望去,那楚楚动人的白衫女子却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一动正想向穆提婆询问,只听得穆提婆讨好地说:“陛下琴技出凡入胜,独步天下,今日特地请陛下为众人指点一二。”
听闻此言高纬虽未有表情,但觉正合其意,便轻微颔首表示同意。
穆提婆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之人,一进院听得高纬那句话,知其对院中北周乐伎们极有兴趣,当即便令人安排宴席乐舞。
入夜点灯,陆府别院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中,鎏金兽首烛台燃着明亮的蜡烛,将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
长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馔,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泛着宝石般的色泽,肥美鲜嫩的烤全羊,香气四溢,精致小巧的糕点,造型各异,令人垂涎欲滴。
朦胧温暖的光晕,如梦似幻,馥郁扑鼻的酒香混合着脂粉香氛弥漫空中,杯觥交错中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一派纸醉金迷,奢华无度。
陆府别院的夜宴总是如此盛大华丽,笙歌鼎沸,明快强烈的西域乐曲翻越别院高墙声传数里,只听得琵琶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羯鼓如万马奔腾,节奏明快;而箜篌如高山流水,清越悠远。
胡曲与中原传统音乐有所不同,旋律如蜿蜒的溪流,曲折多变、灵动异常,时而高音婉转,如夜莺啼鸣,直入云霄,时而低音深沉,似山谷回响,余音袅袅。
齐帝高纬自幼酷爱音律,此刻也被这动人的西域乐曲折服,其独坐在贵客的尊位上自斟自饮,专心致志聆听这西域流传至中原的魔音。
恋酒贪花的齐帝高纬今日身旁却并无乐伎陪侍,穆提婆深知高纬的脾性,个性高冷孤僻,尤不喜生人打扰,若未经同意安排外人在旁侧陪侍,定会引起不悦。
众乐伎虽年龄不大但都是风月场中老手,素来被教习要会观察客人,众人今日见这位贵客虽然容貌俊美,衣饰华贵,但面色阴沉地独饮,家主未安排前去侍酒,便识趣地不前去打扰。
高纬端起酒杯,目光在演奏的乐伎中搜寻,并未发现白天凉亭中那位弹琵琶的白衫女子,顿感失望。
转头看到,肥头大耳的穆提婆正被珠围翠绕着,身旁的几位乐伎颇有几分姿色,但美色仪态远不及那白衫女子。
只见穆提婆一边手持犀牛角酒杯畅饮,一边与众乐伎嬉戏,高纬顿时心生不悦,奴才比主子还玩得欢畅。
正待发火之际,此时曲风一转,独特迷人的音律响起,数名身着华丽胡服的舞姬,随着悠扬婉转的乐曲妖娆起舞。
她们薄纱覆面,肩披透明纱帔,朱红衣衫上绣着金丝银线,缀满晶亮饰品,随着舞动闪烁出璀璨光芒。
领头那位舞姬,一袭轻纱紧裹曼妙身姿,腰肢柔韧如蛇,舞姿轻盈奔放,似烈火燃烧,就连衣带都随风摆动,飘逸如流云卷舒,身形如仙女下凡般出尘脱俗,眼神中又充满妖媚多情。
此时,连齐帝高纬都看得目不转睛,心中不禁赞叹胡舞确实妖娆多姿,魅惑撩人,面前的舞姬更是风情万种,堪称世间尤物。
高纬还沉浸在美酒仙乐的迷醉中,一曲已舞毕,众舞姬徐徐退到画屏之后,领头那位舞姬却手持酒壶,款款向高纬座位行去。
穆提婆余光瞟见心中一惊,连忙起身,但那舞姬已径直走到高纬面前,穆提婆来不及制止,只得心中暗自叫苦。
曾有乐师曹僧奴向高纬进献了自己两个女儿,皆因美貌且善弹琵琶深受高纬宠爱,曹僧奴也被受封日南郡王。
但高纬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之后曹氏长女便因触怒龙颜惨遭“剥面皮”酷刑,曹氏幼女虽被册封曹昭仪,其后又以暗行巫蛊之术的罪名被赐死。
此时,阴晴不定的高纬独坐畅饮,此女子却擅自前去侍酒,恐打扰了清静,引得齐帝不悦迁怒于人。
领舞女子是北周乐伎中最貌美之人,穆提婆曾垂涎三尺,但陆令萱交代这批乐伎不久将送入宫中,任何人不得染指,穆提婆只好悻悻作罢。
此时,穆提婆担心此女不知轻重惹怒齐帝被治罪,岂不是着实可惜。
当那领头舞姬缓步向高纬而去,薄纱难掩雪白丰腴的躯体,轻摆着腰肢像条妖娆的蛇,虽被轻纱遮住了面颊,但那双摄人心魂的媚眼,高纬一眼便认出便是凉亭中弹琵琶的白衫女子。
高纬心中怦然一动,难得展露出欣喜之色,轻轻一招手,那舞姬取下面纱,嫣然一笑,像只温顺的猫娇柔地贴靠过去,倚坐于旁侧。
穆提婆见高纬一扫阴霾,眉目舒展,嘴角含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这位色艺双绝的舞姬,竟取悦了诡谲多变、不可揣度的齐帝,母亲陆令萱重金买回这批北周乐伎实属高招。
高纬身为天下最富庶的北齐天子,后宫佳丽数百人,还不时有人进献美人,见惯了一众女子顺从讨好,却未曾遇到过陌生女子强烈示爱。
若非帝王,不知世间女子是否依然爱慕自己?今日却像世家公子遇到青楼乐伎的戏文,互生情愫,暧昧纠缠,此时,高纬感觉甚是心动。
所有人对那首《无忧曲》的溢美之词,不及今日这位美人的琴瑟和鸣;满堂乐伎不敢轻易上前侍酒,而这位美人竟娉娉婷婷而来,满眼倾慕之色。
“公子容貌俊美,琴技超群,定有无数女子倾心吧?”
那美艳舞姬一边斟酒,一边柔声问道,那双秋水美目中的爱恋炽热似火,任何男子都不由得心动。
高纬轻捏了一下舞姬下巴,笑笑不语。
那舞姬定是陪侍客人的高手,被教习过如何获取男人的欢心,但高纬感觉这美人对待自己不像应酬寻常客人,而是有一种情有独钟的袒露心迹,真情流露。
“奴家见过诸多风流名士,还从未见过公子这般惊才风逸的俊美男子……”
说罢,美人盈盈浅笑着,端起酒与高纬酒杯碰了一下,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些举动看得穆提婆心惊胆战,但齐帝始终未有不快之色,穆提婆揣测高纬今日又是玩性大发,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些北周乐伎平日如何款待客人。
美人举手投足间的落落大方,自由奔放,不似寻常女子矜持含蓄,如同西域舞曲般像一团烈火炙烤着高纬心中寒冰。
高纬伸手搂住这丰腴柔软的躯体,心中从未如此畅快。
几个时辰后,众人已是酒到酣处,高纬与舞姬耳鬓厮磨,不时低声耳语,气氛暧昧旖旎。
突然穆提婆看见了惊骇一幕,舞姬似有醉态,靠在高纬肩头低声说了句话,竟转头在高纬肩膀重重咬下一口。
此举吓得穆提婆魂飞魄散,何人敢咬当今天子,唯恐天颜震怒,但见高纬虽显惊诧,呆愣了一瞬,竟然也未动声色。
此刻穆提婆已吓得汗流浃背,舞姬定是把高纬当成寻常客人对待,酒后可以肆意嬉戏打闹,此人可是怪诞暴戾的齐帝高纬,若是听闻高纬之前的行径,估计早已吓得面如死灰。
穆提婆当然不明白高纬此刻心境,帝王的寂寞孤独是无人能了解的,被众人围绕的寂寞,不被理解的孤独,在权势地位滔天之外,另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
而今日初遇这位美人,让自己体会到何为雨意云情,何为情投意合,自己若非帝王亦会有女子倾心爱慕,这让九岁登基、十三岁执政的高纬心中升起异样的感动。
酒过三巡之后,那盈盈秋水中似乎有了一丝忧郁,长叹了一声说道:“世间再难遇公子这般人物,可惜今日欢愉实在短暂……”
一池深潭般的美目中,竟隐隐有了星点泪光,接着道:“不日家主将我们转赠他人,你我就无缘再见了。”
随即低头在高纬肩头咬了一口,幽幽说道:“留下个印记,公子不要忘记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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