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外传第三章)

 
 

  翌日午后,鎏金螭龙纹香炉里龙涎香袅袅,青烟在空中萦绕,朱漆梁柱上的贴金云纹仿若流动的霞光。
  齐帝高纬从宿醉中醒来,睁眼看到熟悉的九旒珠帐垂落在缠枝莲纹形金丝楠木床,意识到自己身在寝宫显阳殿中,似刚从一场绝美梦境中醒来。
  醉生梦死是高纬整日沉溺的寻常,但今日这场美梦着实不想醒来。梦中那位神秘的绝色女子,初遇时白衫胜雪,弹奏琵琶时低垂的眉眼宛如两弯新月,眸光澄澈如深山幽泉,睫毛轻颤似蝶翼欲振。
  当变身成西域舞姬时红衣蹁跹,裙摆如曼陀罗盛放,薄纱紧裹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一双媚眼似暗夜中的妖冶狐仙,眼波流转之际揉碎万千风情,三分慵懒勾魂,七分媚意夺魄,美目轻轻一瞥便让人心头一颤。
  齐帝高纬阅女无数,还未有任何女子令其心潮澎湃,谁料世间竟有如此尤物,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时清纯可人,酥肩半露婆娑起舞时狂野奔放,想起那双含情媚眼便不禁心旌摇曳。
  但那眼波中的柔情迷离得宛如梦境,高纬用力晃了晃头,打算从宿醉中清醒过来,确认这并非梦境。
  一转头,高纬看到肩头一块青紫痕迹,猛然想起美人吮咬时情景,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不是梦境,高纬从未遇到如此风情万种而令人回味无穷的女子。
  高纬努力回忆起酩酊大醉前最后一幕,那妩媚诱人的美目对视过来,显然也有了浓烈醉意,朦胧迷离中却带着一丝凄婉。
  只记得美人在耳边轻柔呼吸,低声说了句:“奴家名叫冯小怜,公子不要忘记我……”
  “冯小怜……冯小怜……”此时高纬斜躺在龙榻上,嘴角带着笑意重复着这个名字。
  高纬坐拥天下最富庶的北齐,权势地位,财富美女,这些东西对高纬来说稀松平常,兴味索然,加之高纬素来对旁人疑心甚重,唯有陆令萱母子等寥寥数人受其信任。
  陆令萱为罪臣之妻被贬为官奴,在高纬年幼还是广长王世子时,便陪伴身边亲近照顾,其子骆提婆更是自幼玩伴,因此高纬笃信陆令萱母子对自己绝对忠诚,以致于任由他们专擅朝政,排除异己,最终亲侫远贤。
  此时,高纬回想那位绝色佳人柔情似水的眼波,这场邂逅让其深信这世间有一见倾心的故事,昨日陆府别院似乎上演了一幕青楼乐伎偶遇世家公子,但彼此爱而不得、有缘无份的戏文。
  齐帝多年来沉湎淫逸,醉生梦死,昨日竟逢美人细诉情衷,激起了这位阴冷乖僻君王从未经历过的七情六欲,原来暧昧纠缠的男女情爱如此美妙,欲拒还迎、暗送秋波的佳人远比那些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女子有趣甚多。
  此刻高纬心中全然是冯小怜的一颦一笑,想起就魂摇魄荡,心痒难揉,万般渴望再见之际与佳人拨云撩雨,春风一度。
  皇宫寝殿穹顶上精美的彩绘描绘着仙宫楼阁,金粉勾勒的线条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宛如繁星洒落,墙壁上镶嵌着色泽温润纹理细腻的美玉,精心雕琢成瑞兽奔腾图案。
  如此奢华尊贵的寝宫,此时却显得空寂冰冷,宛如一座华丽的坟墓。侍从宫人静候于阶下朱漆梁柱后,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眼见龙榻上的齐帝高纬微微起身,才敢悄悄靠近。
  高纬刚想坐起,但眼前一黑又倒下,长年累月夜夜笙歌、觥筹交错早已侵蚀了身体,那苍白病态的躯体包裹在青白色丝绸寝袍里,像一座霜雪覆盖的冰山。
  宫人连忙将齐帝扶回龙榻躺下,或许这位让人不寒而栗的君主,熟睡后是最让宫人们安心的,每次不知醒来之后,齐帝又会有何怪诞奇想。
  高纬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夜阑人静,月明星稀,不理朝政的君王总是如此俾昼作夜,无所事事。
  高纬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再去陆府别院,看着那张娇艳欲滴的玉容,让美人再弹一首如鲛珠坠落玉盘般的琵琶曲,再跳一段像灵蛇凝视猎物般勾人魂魄的西域乐舞。
  自己再继续扮演知音难觅的世家公子,高山流水,相见恨晚,岂不是更加有趣。
  天明起床后,齐帝高纬被宫人伺候梳洗完毕,正待独自出宫时,侍从前来通报,皇后穆邪利请齐帝移步至宣光殿相见。
  “不见!”高纬冷冷挤出两个字,抬腿便走。
  这位穆皇后曾深受高纬宠爱,但近来高纬对其已失了兴致,更何况高纬此刻满脑子只有那位冯小怜,哪有心思见皇后。
  未及高纬行至宫门,又一名侍从匆匆前来禀报:“陆侍中请陛下移步宣光殿相见。”
  听闻是陆令萱请见,高纬才停下了脚步,但满心疑惑,陆侍中为何不到显阳殿觐见,而将自己请到皇后寝宫。
  高纬不情不愿地步入宣光殿,侍中陆令萱、皇后穆邪利及侍婢宫人等一众人在宫门口跪迎。
  “干阿奶找朕何事?”高纬伸手便扶起那位仪态高贵矜重、妆容华丽的贵妇人。
  那位贵妇人美丽的丹凤眼微微上挑,流露着精明狡黠,嘴角似笑非笑,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又让人不知不觉心生敬畏。
  此贵妇便是侍中陆令萱,“干阿奶”即是乳母的意思,即便高纬已贵为天子,私下仍亲切地称呼陆令萱为乳母,亲近程度远胜于生母胡太后。
  陆令萱身旁还有位华冠丽服、姿容美艳的年轻女子,便是皇后穆邪利,高纬只是看了一眼示意其起身,并无更多话语。
  “陛下龙体抱恙,不宜频繁出宫……”陆令萱扶住齐帝高纬手臂,缓步向宫内行去。
  “宣光殿新来了几位精通音律的侍婢,特邀请陛下前来鉴赏……”陆令萱接着道。
  高纬心中想,论齐国上下最精通音律的女子,陆府别院中那些北周乐伎才算是个中翘楚。
  还未步入内宫,一段神秘妖冶的西域乐曲声传来,高纬一听便知正是前日在陆府别院听过的妖弦惑韵,心中不禁一颤。
  这位陆侍中真是洞察人心,体贴入微,高纬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
  此时宣光殿内胡曲声起,仿若有一条条看不见的藤蔓,开始悄悄蔓延缠绕人心,让人明知魅惑却难以自拔。
  那泛音似狐妖在耳畔呵气,又似低语着的古老咒语,空灵中带着蚀骨的媚意,尾音拖曳间仿若能勾走魂魄。
  步入殿内,高纬一眼就看见那群奏乐的女子中,正有梦境中千娇百媚的绝色佳人,今日未怀抱琵琶弹奏,而是独自坐在旁侧拨弄箜篌。
  美人此刻低垂眼帘,眉若远山,唇若丹霞,纤白如玉的指尖拨动琴弦,丹蔻如凝血般鲜艳。
  高纬不禁感叹陆侍中的巧思安排,怎会得知自己心念念这位美人,但可惜不能继续上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戏文,失去了点别样乐趣。
  曲调流转犹如山间清泉,泠泠作响,乐声从琴弦倾泻而出,宛如天籁,来自西域的魔曲总是如此撩动心弦。
  但今日众乐伎却与前日在陆府别院自在嬉戏简直判若两样,都是栗栗危惧、惴惴不安的模样,个个低首弹奏不敢抬头。
  风月场中应对自如的美貌乐伎们,此时因身在北齐皇宫而惶恐不安,既怕弹错受到责罚,又怕无意间犯了宫中规矩,毕竟齐帝高纬的怪癖易怒早有耳闻。
  那位弹箜篌的冯小怜,淡扫蛾眉,身着月白色广袖素衣襦裙,眼眸似一泓寒潭,透出几分冷冽疏离,一副清冷淡泊的神情,虽无身旁乐伎的胆怯之色,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幽怨。
  见此情形高纬心中不由得一动,原来这位冯小怜当日对自己的倾慕,确实不是青楼乐伎的逢场作戏。
  想起美人醉后的模样,眼含忧郁地诉说勿相忘,恐是早知会被送入宫中,便再无相见之日。
  明知当朝天子前来听曲,美人脸上却未露半点悦色,与前日在别院中大相径庭,但此时美人的脸越冷,齐帝高纬的心中却越热。
  “还望陛下切勿怪罪老婢……”陆令萱微微向高纬一躬身。
  “哦?”高纬不解。
  “陛下倾心音律,这批乐伎本该早送入宫……”
  陆令萱接着解释道:“一则是众女子过往混迹勾栏酒肆,不识宫中规矩需调教;再则乐伎本是贱籍,采选入宫恐失了礼数,只能招入皇后宫中为侍婢。”
  “无妨……干阿奶考虑周全。”高纬并未转头淡淡答了一句,目光仍聚精会神盯着那群乐伎。
  高纬往日凝滞死水般的眼中难得聚着光彩,欣喜之色仿若唇边不经意泛起的涟漪。
  见此情形,陆令萱乘机说道;“另启奏陛下,燕郡公祖珽诈矫出敕受赐之事,是否派韩长鸾检案?”
  “可。”高纬脱口便答,仍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弹奏的乐伎。
  陆令萱心中一阵狂喜,送上区区数名北周乐伎,便使得齐帝首肯查办主管机要、执掌朝政的领军将军祖珽,实在是好策略。
  昨日,陆令萱正为义女穆皇后失宠发愁,儿子穆提婆匆匆赶来,将齐帝私访陆府别院听乐赏舞,畅饮酣醉之事细细禀报。
  陆令萱一听,将这批北周乐伎送入宫中已事不宜迟,当今日得见阴郁乖僻的齐帝脸上流露出久违的愉悦,陆令萱终于长嘘一口气。
  随即悄悄观察,这位生性风流的君王,今日目不斜视只望着那位弹箜篌的美貌乐伎,当下心领神会,安排宫人今夜将此女送入齐帝寝宫显阳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