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外传第四章)

 
 

  偌大的皇帝寝宫显阳殿穹顶高深,仰头望去,美轮美奂的藻井仿若倒扣的天穹,四周绘满了饕餮兽面的壁画,在大殿如星辰般耀眼的烛光映衬下,那些神祇瑞兽的眼眸,仿佛都透着幽幽冷光。
  沐浴熏香后,冯小怜身着薄如雾的月白色烟罗纱寝袍,跪坐于龙榻旁案几前,在空寂的显阳殿中显得格外渺小,风华绝代的美人此时面色苍白,黛眉轻锁如远山凝愁,心事重重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美人独坐于这富丽堂皇奢华冰冷的寝宫,形单影只,却有一番别致孤寂的韵味,更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此时,一个身着青白色丝袍的颀长身影悄声而至,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冯小怜,而美人仍沉溺于心事纠结而浑然不觉。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记得你叫冯小怜。”
  虽然言语轻柔,但冯小怜猛地惊了一下,赶紧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容,虽脸上依然是沉郁阴冷,但细长的眉梢俊目间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浅笑。
  “是你!”美人一见到高纬,剪水双瞳中顿时一扫阴霾,闪烁着惊喜炽热之光。
  美人朦胧魅惑的眼波总是如此动人,瞳孔中倒映的烛火轻轻颤动,眼中仿若璀璨银河倾泻,只要一对望过来,便犹如藤蔓般缠绕上三魂七魄。
  高冷的齐帝顿时也被这眼波融化,美人正欲起身上前,却见高纬身着龙纹寝袍立于面前,回想起方才那句话,眼中充满不可置信,顿时吃惊地呆立原地不敢往前。
  高纬见冯小怜一瞬间由欣喜到惊诧,瞪大了迷惑的双眼,之后又不知所措垂首不前,心中甚觉有趣。
  前日隐瞒身份与美人弹琴畅饮,听其倾诉衷肠,确实是许久以来最舒心畅快的一夜。
  高纬深信,美人爱上的是琴瑟和鸣的世家公子,而不是皇宫中的帝王,看到美人万般没料到的震惊神情,高纬不禁微微一笑。
  他伸手一把揽过美人柔软娇躯,低声在其耳边轻轻说道:“还从未有人敢咬朕。”
  美人浑身散发着空谷幽兰般迷人香气,薄纱寝袍掩不住玉肌雪肤,此时被高纬抱在怀中却瑟瑟发抖,犹如刚被猎人捕获的幼兽。
  高纬轻抚着黑瀑般泛着丝绸光泽的如云秀发,顺手托起冯小怜下巴,美人终平静下来轻轻抬首,顾盼生辉的双眼对望过来,见高纬满面含春,于是嫣然笑道:“咬的时候皇上没说停……”
  高纬不禁展颜一笑,这位冯小怜真是极致有趣,风情万种,从未有女子敢如此与其对话,高纬后宫无数,却初次体会到男女之间相互调情、打情骂俏的乐趣。
  五月的邺城仍春寒未了,夜凉如水,偌大的金丝楠木床榻上,苍白瘦削的高纬俯身在冯小怜丰腴婀娜的娇躯上,缱绻旖旎,无尽春光。
  美人身体如羊脂玉般莹润,春寒料峭之际却暖意潺潺,高纬紧拥这世间罕有的尤物,心中难得如此安宁惬意。
  宫人侍卫皆知,这夜晚的显阳殿虽灯火通明,但金碧辉煌中隐藏着阴森可怖之状,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寝宫内似有鬼影幢幢。
  高纬十六岁将岳丈咸阳王斛律光满门抄斩,十七岁鸩杀堂兄兰陵王高长恭,两位北齐名将先后被诛后,民间冤魂不散的传言四起。
  高纬又极其笃信厌胜之术,频繁召方士入宫举行驱鬼仪式,但仍感觉皇宫四处鬼气森森,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夜不能寐。
  此前,高纬每夜必得酩酊大醉才能入眠,而今夜怀抱着美人玉润柔美的娇躯入眠,未曾饮醉却睡得如此安稳。
  这位冯小怜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且那温香软玉之躯,盛夏触之清泠沁骨,凉意如溪涧清泉;寒冬相拥又若炉火消融冬霜,暖意似春日艳阳。
  高纬尤宠信西域胡僧,曾有胡僧向高纬进言,只要在皇宫设斋日夜虔诚祭祀,西域神教的雪山神女将化身成绝色美人前来侍奉君王。
  高纬笃信怀中这位美人定是雪山神女转世,否则怎会精通仙乐神曲,又如解语花般善解人意,如忘忧草般散闷消愁,令男人见之难忘,思之断肠。
  齐帝素来忌惮与任何人对视,但总是眼含柔情望着冯小怜,一夜巫云楚雨之后,高纬搂住千娇百媚的冯小怜,望着那勾魂夺魄的美目情深款款说道:“朕要与你坐同席,出并马,愿得生死一处……”
  风流古怪的高纬从未对女子如此专情,惹得美人听闻后目中噙满感动的泪水,一时间无语凝噎。
  是夜,高纬在美人怀中沉沉睡去,冯小怜盯住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庞,心中升起无尽怨毒:“愿得生死一处?你若死了我就必须活生生陪葬?”
  冯小怜此时不禁有片刻懊悔,当初费尽心机接近这位乖僻暴戾的皇帝,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已是骑虎难下,命运叵测。
  当日在陆府别院,冯小怜远远望见那位面色冰冷阴沉的俊秀公子,心中一惊。
  猛想起在北周时见过齐帝高纬的画像,画中人有着高氏家族传承的俊美之貌,神情却阴冷难以捉摸,此时回廊那位公子不仅极像画中之人,且高冷孤傲之气度定不是寻常人。
  一段琵琶与箜篌合奏之后,眼见平日嚣张跋扈的穆提婆,飞奔入园后惶恐卑微的神情举止,冯小怜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位高冷俊美的年轻公子定是北齐国君高纬。
  齐帝高纬的荒诞暴戾亦有耳闻,但冯小怜细细思量,自己不过是这乱世中的蝼蚁,附身于无根浮萍随波逐流,性命在权贵眼中贱如草芥,而当荣华富贵就在面前唾手可得,心中强烈的欲望驱使着美人决心冒险一搏。
  哪怕是暴戾恣睢的君王,哪怕是风流成性的浪子,只要是贪恋美色的男人,冯小怜就一定能引起对方的兴趣。
  很少有男人可以抗拒自己的魅惑,对此美人十分自信,多年来被教习着如何揣摩男人,如何投其所好,无论何类男人面前,冯小怜皆能无愧当世色艺无双、惊为天人的赞美。
  极度自负狂傲的高纬,认为自己就算并非帝王,凭借着俊美容貌和娴熟琴技,依然会受世间女子青睐。
  但冯小怜怎会是寻常女子,无上权势与无尽荣华,吸引着她飞蛾扑火般而去,哪怕是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当晚陆府别院的夜宴,乐伎们见贵宾阴沉古怪不敢去侍酒,穆提婆也担心外人打扰高纬被责罚,冯小怜从屏风后看到独坐的高纬目光在乐伎中来回搜索,定是在找寻自己,心中不禁暗喜。
  齐帝的暴戾怪癖有所耳闻,但冯小怜相信惊鸿一瞥间已让其念念不忘,此时只需让其相信,就算烟花风月中游刃有余的乐伎,在遇到才貌俱佳的世家公子时,亦会一见倾心,梦寐以求。
  权倾天下之人必定是生性多疑猜忌,对周围的人处处防范,往往用各种方式考验他人的忠诚,对臣子如此,对女人亦是如此。
  而扮演痴情女子却是冯小怜最擅长的手段,当日佯装不知高纬至尊身份,那眼中流露的痴醉迷恋,显得如此情真意切,动人心魄,无可置疑。
  恰恰越是自负的男人越容易相信,凭借自己惊才风逸、雄姿英发,定会让美人心驰神往,情有独钟。
  殊不知最好的猎人往往先扮演楚楚可怜的猎物,在这场惊险的情爱博弈中,谁信了对方的痴情,谁动了真心,谁就输得一败涂地。
  冯小怜进宫数日后,便被封为冯淑妃,权势富贵似乎来得太容易,但冯小怜又怎会是寻常之人,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既然敢在这位乖僻易怒的君王面前演戏,就得如履薄冰、强颜欢笑地演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