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外传第九章)

 
 

  三月的长安,春色撩人,杏雨梨云,真可谓“宫墙柳色添春韵,和风处处醉屠苏”。
  阳光透过路旁细长摇曳的柳枝,在青石板路洒下斑驳影子,一辆绛红色锦缎帷幔的朱轮华毂马车缓缓驶来,最终停在富可敌国的贺拔侯府大门前。
  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当贺拔侯府那位宛如翩翩贵公子的总管袁修之,听到门房通传后难免略显惊诧,但转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便快步前去侯府门口迎接。
  一个丰姿绰约的身影伫立在贺拔侯府门口,虽羃䍦遮面但身姿曼妙,亭亭玉立,只看到婀娜的背影都会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总管袁修之亲自到侯府门前迎接,彬彬有礼地对来客行礼道:“在下恭迎温国夫人!”
  这位袁总管虽然言语谦恭,礼数周全,但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尽显昔日前梁高门望族的高贵风流,气宇不凡。
  而今日的来客,正是刚被武帝封为温国夫人不久的冯小怜,其迈入贺拔侯府大门后,抬手取下了头戴的轻纱羃䍦,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时隔三年,贺拔侯府还是如此富丽堂皇,美如玉宇,而那位总管袁修之仍旧如此儒雅俊美,依然总是不经意间流露着那种高傲矜贵。
  “已遣人禀报少主,夫人请至偏厅等候……”袁修之柔和醇厚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那玉树临风的身影侧身缓步在前引路。
  其实两人都心知,冯小怜行走在这贺拔侯府中何需引路,她对这贺拔侯府中的琼楼玉宇、一景一物是何等熟悉。
  十年之前,那位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流民幼女迈入这宛如人间仙境的贺拔侯府时,是何等惊骇震撼,就算梦境中的极乐之地也比不过此处的华丽奢侈。
  在来贺拔侯府前,这位女童还是北齐前往南陈逃难的流民中一员。那是在南陈边境广陵瓜步渡的集市中,除了南来北往的熙熙攘攘客商,此地也聚集着大量因战乱举家逃亡的北齐流民。
  一位衣冠楚楚白面稀须的中年汉人,在两位随从陪同下,用丝帕掩住口鼻穿过马市牛市后,来到北齐流民聚集的人市。
  牙人们一见此人满身华贵的装束,身后的两名随从趾高气扬,断定其定是权贵豪门府中的总管,便一拥而上将此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推荐自己手中待售的奴婢。
  诸多北齐流民因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不得不自卖为奴,此时见有买主上门,一群衣衫褴褛的半大孩童也围过来,纷纷嚷嚷着:“主家买我!买我!我有力气干活!”
  那白面锦服中年贵人皱了皱眉头,又拿出丝帕掩住口鼻,身边的两名随从粗暴推开围绕在身边众人:“滚开!一边去!”
  待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开,那中年人仔细环顾四周,留意到残旧土墙边蜷缩着个乞丐般的幼女,污手垢面,因饥饿病痛似乎已奄奄一息。
  此时那中年人却不顾脏污狼藉,立即附身过去,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幼女的五官面容,查看良久后便用手向牙人指了一指。
  牙人做梦都没料到,那个命在旦夕、饿得皮包骨头的幼女竟然卖到一块金饼的价格,更无人可料到这幼女有朝一日竟会端坐于北齐皇宫的龙椅之上。
  这位叫冯小怜的流民后代,就这样来到北周都城长安的贺拔侯府,其惊奇地发现侯府后院中有众多年龄相仿的女童,众人每日无需劳作,衣食无忧,只是被教习琴棋书画、仪容姿态。
  后来才明白,这些女童被买到贺拔侯府的原因,皆是因与那位贺拔侯府中少主面容相像,众人历经数年的训练教习,终于明了侯府豢养众人的目的。
  究竟是在权谋斗争中作为贺拔明姬的替身殒命悲催,还是幼年就因战乱饥荒瘟疫死亡凄惨,这些卖身于贺拔侯府的女子,无从把控自己的命运。
  此时,袁修之陪同冯小怜在偏厅等候,这位谦谦君子却始终未正眼看过冯小怜一眼,很少有人可以忽略冯小怜的美貌,这位袁修之便是其中之一。
  回想当年侯府后院中,那群情窦初开的少女,都对这位风雅潇洒、贵气不凡的年轻袁总管倾慕不已,就算明里暗里挑逗撩拨,这位袁修之总是高冷疏离。
  但后院还是先后有两位女子受到过袁修之的青睐,有幸与其尽云雨之欢,别的女子根本未被正眼看过,冯小怜回想起来,袁修之喜爱的那两位均是模样身姿与明姬少主极为相似之人。
  “明姬少主请温国夫人至禅房相见!”前去通传的仆役回话。
  听到是去禅房,冯小怜略微有些惊诧,其在府中多年并未去过府中佛堂禅房,那是明姬少主参禅清修之处,闲杂人等禁入。
  冯小怜忐忑不安地随袁修之步入禅房,头也不敢抬诚惶诚恐对着端坐于禅房正中的白衣身影赶紧行礼:“奴婢拜见明姬少主!”
  “不必多礼……你是前齐左皇后,现武帝赐封的温国夫人。”那禅房中的白衣人言语虽然客气,但声音冰冷遥远。
  冯小怜坐下以后,仍不敢抬头对视近在咫尺的白衣人,在这春日里仍寒气四溢的禅房中,冯小怜似乎也全身轻颤。
  冯小怜不惧怕暴戾荒诞的高纬,也不惧怕笑里藏刀的陆令萱,但唯有禅房中这位白衣女子会让其不寒而栗。
  只要那双冰冷的双眼对望过来,心中所思所想便无处遁形,再高明的演技也不敢在此人面前施展,那冰锋利刃般的目光总是直抵内心。
  “高纬连马都封爵逍遥郡君,鸡都封爵开府斗鸡,奴婢这个左皇后有何稀罕……”冯小怜喃喃地自嘲说道。
  说完一抬头,接触到白衣人如寒风侵肌般的眼波,冯小怜一哆嗦,赶紧道:“还请少主恕罪,奴婢进宫之后再难脱身,无法向府中传送信报!”
  白衣人将目光转向袁修之征询意见,袁总管回答道:“实情如此,倒也情有可原。”
  于是白衣人轻轻一颔首,冯小怜感激地朝袁修之望了一眼,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冯小怜在豆蔻之年后便成长得丰腴艳丽,身形体态已不适宜作为明姬少主替身,随后便被送往龟兹乐师苏祗婆开设的舞乐教坊,教习成为一名色艺双绝的顶级乐伎。
  建德三年武帝生母叱奴太后葬礼时,听闻有北齐使臣借吊唁之机秘密购买北周乐伎,贺拔侯府便趁机将冯小怜派往北齐,此等绝艳姿色的歌舞乐伎,整日混迹于高官权贵圈中定极易收集信报。
  谁料买家竟是权倾北齐的侍中陆令萱,更未料到的是这批乐伎本就是打算进献给齐帝高纬,冯小怜便阴差阳错进宫成为了齐帝高纬的专宠。
  随后,冯小怜便将在北齐的经历详细向两人禀报,那位神秘高深的白衣少主端坐于蒲团上垂目聆听,像尊神圣不可侵犯的玉雕佛像,至圣至明,不怒自威。
  冯小怜一边讲述一边不经意留意到,那位儒雅俊逸的袁总管会默默在旁注视着白衣少主,眼神中充满无尽崇拜与倾慕,冯小怜顿时明白了诸多前尘旧事。
  袁修之绝不会在意侯府后院中任何女子,而有过肌肤之亲的两名女子,只是因样貌体态与这位白衣少主极为相像,袁修之由始至终爱慕的只有禅房中这位冰冷莫测的少主。
  当冯小怜将近三年行踪向少主禀报之后,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却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前路何去何从?”白衣少主微抬双眼,淡淡问了一句。
  冯小怜连忙点头,天下最能洞悉人心者非其莫属,今日到访的目的轻易便被其猜到,只见白衣少主回答了一句:“自古亡国之君难善终……”
  随后又补充道:“待北齐旧地平定之后,高纬便留之无用。”
  冯小怜心中一惊,微颤着声音道:“前齐民众将奴婢恨之入骨,认为是妲己褒姒般的红颜祸水,高纬一死奴婢恐性命堪忧……”
  白衣少主轻叹一声:“本是君王昏庸无道,世人竟将亡国之祸推嫁至美色,真是悖言乱辞!”
  随后转头对冯小怜说道:“高纬死后武帝会将你赏赐于伐齐功臣,倒也不必担忧。”
  听闻此言,冯小怜回想起受降仪式上那气宇轩昂、丰神俊朗的宇文宪,不禁心驰神往:“但愿将奴婢赏赐于齐王宇文宪……”
  听到“齐王宇文宪”几个字,袁修之略显惊诧,便转头看向白衣少主,那蒲团之上的白衣人未动声色,只是冷冷答了句:“绝无可能!”
  而最终决定高纬与冯小怜的命运,源自于武帝宇文邕与近臣柱国王轨、司武上大夫宇文神举的一番对话。
  武帝曰:“北齐旧地多半民心安定,但仍有残余反抗势力始终未除,令朕担忧,爱卿有何见解?”
  王轨答道:“听闻北齐残余旧部打着效忠后主高纬的旗号妄图复国,因此高纬此人断然不能留。”
  武帝问道:“那后主高纬该如何处置?”
  王轨回答:“皇上可以高纬与宜州刺史穆提婆遥相呼应阴谋叛乱为由定罪,将其亲众一并处死。”
  武帝点头同意,又问:“其财产妻妾仆从该如何处置?”
  王轨答道:“可赏赐于伐齐有功之臣,若论伐齐首功当属齐王宇文宪……”
  此时宇文神举说道:“齐王不爱钱财,不好女色,伐齐之后本人已有隐退之意,此次另赏他人可更显皇上恩泽……”
  其顿了顿又道:“代王宇文达此次北伐功勋卓著,在宗室亲王中可树立典范,理应封赏。”
  武帝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当受降后仍整日沉溺于饮酒玩乐的高纬,被禁军从温国公府拖拽出来逮捕入狱,尚还不知为何原由,直到宣读其与穆提婆密谋在宜州起兵谋反的罪状,高纬吓得全身颤抖,眼中满是惊惶恐惧。
  高纬瘫软在地,声泪俱下大叫冤屈,但老谋深算的武帝宇文邕既动了杀心,又怎会手下留情,最终时年二十三岁的后主高纬与其八岁的幼子高恒,一同被强灌了毒酒处决。
  高纬被鸩杀之前提出的唯一愿望,既是见冯小怜一面,那位让高纬唯一铭心刻骨爱过的女人,让其至死难忘。
  但冯小怜听闻此讯,皱着眉冷冷说了句:“不见!”
  不知高纬在临死前是否顿悟,这世间从未有女子真心爱过他,围绕身旁要么是敬畏皇权,要么是贪恋荣华,这乱世中的真情恐怕是寥若晨星,稀世之珍。
  长安朱雀大街东侧,亲王府朱漆大门矗立如城垣,两尊半人高的狴犴石狮蹲踞门墩,意气风发的代王宇文达被随从簇拥立于王府门前。
  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绝世佳人,宇文达想起便心花怒放,今日宫人会将武帝赏赐送至府上,其便早早于亲王府外等候。
  远远地一队马车缓缓而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厚重轱辘声与清脆銮铃声交织,引得路人屏息驻足。
  在身披鱼鳞锁子甲的禁军护卫下,领头的是手持圣旨的宫中太监,其后是辆绣着九色云锦车帘的雕轩华幄马车,再往后是数辆覆着玄色锦缎的辎重车。
  宇文达隆重地接过圣旨跪谢武帝封赏后,迫不及待走到那华丽马车前掀开车帘,迎接那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美人纤纤玉手轻搭在宇文达宽厚的手掌上,当那华冠丽服、满身珠翠的香肌玉体轻柔靠近过来,顿时香氛撩人,销魂夺魄,宇文达此刻心头鹿撞,欣喜若狂。
  美人轻轻抬起那张倾世绝艳的脸庞,对着年轻亲王嫣然一笑,那秋波流转中包含着无尽爱慕,无尽柔情。
  仿若世间所有情有独钟、一往情深都凝聚在此刻,让宇文达不得不心旌摇曳地深信,这位绝世尤物会对自己是如此倾慕,自己竟得到了这位绝色美人旷世难遇的真情。
 

                                                                  (本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