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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三年,二月的塞外漠北仍被寒冬桎梏,残阳如血,雪面上倒映着橘红与绛紫交织的霞光。
暮色渐渐被大地吞噬,远方山脉化作黑色的剪影,唯有风的呼啸声在夜色中愈发清晰。
一轮冷冽银辉的明月升起,稀疏的星辰在天幕闪烁,与地面的雪光遥相呼应,夜晚的漠北如此寂寥又辽阔。
此时雪野寒风凛冽,柔然汗国王庭巨大的穹庐毡帐内却暖意蒸腾,人声鼎沸。
帐内穹顶上悬挂着五彩幡旗,幡旗上绣着狼与鹰的图腾,在灯火映照下随风轻摆,显得神圣庄重。
大帐中央燃起熊熊火堆,火光映红了帐内每个人的脸庞,火焰跳跃着舔舐着架在上面的铜壶,壶中马奶酒咕嘟作响,散发出醇厚的奶香酒香。
地面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环绕着火堆摆放着一张张矮几,上面早已摆满各式美酒佳肴。
一只只烤得金黄的整羊被架在木架上,肉香混合着烤炙时的酥油香气弥漫在帐内,让人垂涎欲滴,旁边摆放着盛装乳酪的银碗,银杯中斟满从西域远道而来的葡萄酒。
乐师弹奏着马头琴与胡笳,琴弦拨动间流淌出苍凉而豪迈的旋律,与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这真是漠北草原上的一场顶级盛宴。
宴席上有三人特别让人瞩目,一位是鹰扬虎视的敕连可汗郁久闾吴提,一位是秉节持重的魏国使臣拓跋提,当然最吸引众人目光的是端庄秀美的魏国和亲公主。
宾主双方频频举杯,在杯觥交错间,宾主融洽,相谈甚欢,但在礼数周全、其乐融融的背后,这三人却各怀心事。
敕连可汗端坐在主位,身着华贵丝质长袍,外披浅灰貂皮披风,腰间系着宽大的鎏金铜带,带上悬挂着短柄弯刀,威武庄重。
频频举杯的敕连可汗心中感叹,此次向魏国提请和亲实属无奈之举,五年前柔然汗国与魏国在“栗水之战”中落败,各部落损失惨重,父亲大檀可汗败走后病故,如今自己继位后已无力与魏国抗衡,和亲无疑是最佳的缓兵之计。
可汗身旁的贵宾席上坐着魏国使臣,魏太武帝堂弟颍川王拓跋提,这位年轻亲王虽尚未及弱冠之年,却老成持重,干练寡言。
此次太武帝选中府中异母妹为和亲公主,乃是皇恩浩荡,荣宗耀祖,且被委派担任送亲迎亲之重任,让这位父早亡世袭爵位的亲王深感责任重大,诸事谨小慎微。
拓跋提身旁坐着仪态万方的西海公主,身着一袭正红色蹙金绣凤纹锦袍,飞天髻上插着雕刻着镂空云纹的七尾金步摇,更将那张碧玉年华的面庞映衬得光彩照人。
西海公主悄悄打量着正值壮年的敕连可汗,心中滋味无人可明了,魏太武帝未选派皇妹皇女前往和亲,而是赐封亲王之女为公主前往漠北,实则从心底对于柔然汗国的臣服充满不屑。
这位从未出过京城平城的皇族宗室千金,面对遥远苦寒的塞外漠北,以及年长十余岁的可汗,此刻都深感陌生与畏惧,但家族的重责已背负于身,让这位和亲公主强装镇定应对着未知的命运。
在美酒的浸润拨动下,柔然人的彪悍豪迈逐渐显露无疑,歌声与喧闹声冲破穹庐毡帐,在空旷的雪野上直达云霄。
此时,一袭狐皮锦衣短袍,雄壮矫健的柔然少年走到赫连可汗面前:“父王,请让在下为贵客表演箭术!”
赫连可汗微笑点头应允,对儿子郁久闾吐贺真颇为喜爱,这位十三岁的长子已成长为草原上的雄鹰,魁梧奇伟,武力超群。
只听得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侍女取下帐中的风铃挂饰,悬挂于幔帐的木栏旁,那是一串彩色丝线编织的金箔风铃,众人从席间远望去那数粒金箔不过蚊蝇大小,并且被偶尔侵袭进来的寒风吹得轻轻摆动。
数丈开外吐贺真拈弓搭箭,屏气凝神,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穿透风铃中一片金箔,稳稳钉在木栏之上。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如此巧发奇中,这位可汗之子的箭术在漠北草原上已是罕有可比。
赫连可汗赞许地点点头,将手边盛满美酒的银杯端起:“吾儿好箭法,此杯酒作为嘉奖!”
吐贺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帐中众人击掌叫好,席间的魏国来宾也不禁对其交口称赞。
拓跋提在赞叹之余心中隐隐有些不悦,柔然不过是魏国手下败将,此时在和亲宴席上展示武力是何用意?但可汗之子的箭术的确惊人,此次和亲团众侍卫中恐难找箭术与之抗衡者。
正当拓跋提思量万般之际,一个微弱稚气的声音冒了出来:“我来试一试……”
众人环顾四周一番,才发现出声的是坐在西海公主侧后方一人,那是位苍白瘦弱的锦衣少年,不过十岁龄左右。
拓跋提见是此少年发出声音,脸色陡变,心中不禁暗自叫苦,此等和亲国宴场合岂非儿戏,西海公主见坐于身后的少年提出试射,也是面露紧张震惊之色。
但既然当众出言,拓跋提也只能硬着头皮让侍卫递弓箭过去,权当无知小儿嬉戏一番,就算失了魏国的颜面,自己作为使臣亦承担全责。
众人见魏国使团中竟然有人挑战吐贺真,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位从席间站出来的锦衣少年。
此少年着华服丽冠,稚气未褪,看模样眉清目秀,但面容惨白,神情萎靡,双眼空濛无神,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锦衣少年拿着弓箭站在吐贺真身旁,足足矮了一个头,身形显得更加瘦小纤弱,先后试了几次,费尽全力却似乎很难将弓拉开。
众人忍不住偷偷窃笑,此等养尊处优的魏国贵族小公子怎可与漠北雄鹰相比,此时在大帐中挑战比试射箭,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只见那锦衣少年终于使出全力将弓拉开,弦上之箭却不受控般飞出老远。
众人正以为箭已飞得无影踪之时,谁料那一箭却不偏不倚射在金箔风铃后木栏上,且将风铃的一根五彩丝线牢牢钉住,只听得叮当一声,那丝线下系的金箔已坠落在地。
众人一片哗然,摇摇头不可置信,不知这锦衣少年是真会箭术还是碰巧运气好而已。
而此时颍川王拓跋提与西海公主亦是满脸震惊神情,面面相觑,望着那病恹恹的锦衣少年,也认定是胡打乱撞的结果。
吐贺真射中的是风铃上的金箔,锦衣少年射中的是风铃上连接金箔的丝线,孰胜孰败,结果似乎已一目了然。
赫连可汗见此状,哈哈大笑:“中原也有如此箭术精湛的男儿,理应嘉奖!”
说罢让侍女取来一壶西域葡萄酒,赏赐给获胜的锦衣少年,西海公主刚想出言劝阻,谁料那少年竟未推辞,接过酒壶后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随即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赫连可汗见少年不胜酒力,却如此豪迈爽快,不似那些满口繁文缛节的魏国官员,虽在众人面前赢了吐贺真,但可汗心中颇有几分欣赏之意。
公主见锦衣少年醉倒当场,心中紧张怜惜不已,连忙命身旁侍女搀扶服侍去旁侧毡帐中休憩。
宴席尚未结束,西海公主急切带侍女前往探望,只见那锦衣少年酒醉正酣睡不醒,公主却似乎松了口气,看来今夜大家都可安稳睡上一觉。
侍女们帮锦衣少年取下发冠,褪下华服锦袍,一袭洁白刺绣丝袍映衬下,更显得面色惨白,只是在美酒侵袭下那脸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仔细分辨一看,那锦衣少年其实是位未及豆蔻之年的少女,公主抚摸着其因酒醉而发烫的面颊,皱着眉长叹一口气。
西海公主与颍川王拓跋提乃是异母兄妹,父亲是太武帝叔父河南王拓跋曜,母亲出身于名声显赫的太原王氏。
王氏族中有幼女玄月三岁时因父母皆病故,被王氏接至府中抚养,此女生得粉雕玉琢,冰雪聪明,深得府中上下喜爱。
谁料五岁龄时突患恶疾,每夜惊厥呼号,哭闹不止,似有恶鬼缠身,其后便终日萎靡不振,魂不守舍。
府中遍寻名医均治疗无果,少女清醒后大多沉默寡言,偶尔胡言乱语,久病数年后身形单薄,弱不禁风,王府上下甚觉怜惜,却又无能为力。
此次拓跋提奉命送西海公主前往漠北和亲,王氏听闻柔然国萨满教巫师可驱邪除魔,便请托颍川王将其携带跟随送亲团前往柔然,企盼能治愈怪病。
谁料今日迎亲宴会上,病弱憔悴的玄月竟然与吐贺真比试箭术,拓跋提与西海公主皆知,玄月自幼在府中足不出户,患病后整日被仆役照看,怎会有机会被传授修习箭术。
今日宴席上的一幕,拓跋提与西海公主万分惊诧之余,只当是小孩胡闹间撞了大运,一位亲王府中久病不愈的幼女,连拉弓都尚不够力气,今日胡乱射一箭竟然赢了每日驰骋骑射的可汗之子,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公主用狐皮披风盖住幼妹瘦削的肩头,玄月体弱多病从未饮酒,今日狂饮一壶葡萄酒定然不胜酒力,但宿醉不醒恐也有益处,那就是不必再被梦魇惊醒,至少今夜可在这塞外漠北温暖的毡帐中沉沉睡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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