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前传第五章)

 
 

  冬去春来,漠北大地已是碧草丰茂,笼盖四野。
  万物复苏之际,草原北部的高车部族却发生了一起血腥惨案,叱卢氏族中的头人及族亲男丁十余人惨遭割首。
  当国师法爱被俟力发(由王族担任的地方军政长官)的一队侍卫护送,赶到现场为亡灵超度时,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惊骇得目瞪口呆。
  只见一颗颗人头被利刃割下,面朝日出方向堆放着,垒成一座血淋淋小山状,四周地上的草已被染成赤褐色。
  法爱强忍心中忐忑,上前仔细查看究竟,只见每颗人头都是双目圆瞪,脸上流露着极度恐惧的表情。
  侍卫们手持马鞭吆喝着,将围观的牧民驱赶到远处,法爱在惨案现场不远处席地而坐,开始为死者念诵超度经文,心中的疑惑不解如乱麻般无从理清。
  据说割首是柔然人惩治叛徒的方式,萨满教血祭仪式乃是燃篝火象征天界之火,宰杀牲畜后面朝日出东方祭拜,这种方式难道是用于血祭?
  面前的场景不仅血腥恐怖,并且有种说不清的诡异,被割首的众人均是如此惊惧的神情,他们在死前究竟发生何事,让一众久经沙场的高车族猛士,吓得肝胆俱裂?
  超度仪式之后,法爱随俟力发前往凶案现场,那是离人头堆不远处的一处穹顶毡帐,还未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酒味扑面而来。
  昨夜,叱卢族头人与族亲十余人在帐内狂欢,放歌纵酒,只听得人声鼎沸,喧嚣吵闹,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逐渐没了声息。
  待到接近天亮时,睡眼惺忪的仆役前去收拾打理,才魂飞魄散地发现满地鲜血,一众人均已身首异处。
  “为何凶案现场并未打斗?”俟力发环顾毡帐内四周不解地发问。
  法爱仔细观察了现场,只见帐内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但众人腰间佩刀并未拔出。
  如何能够不被周围人觉察,悄无声息斩杀十余条壮汉?恐怕只能是趁众人并无防备之际。
  酒壶中已滴酒不剩,法爱捡起一个酒壶仔细嗅了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酒壶中有一丝极淡的陈腐果实气味,若不是法爱这样精通辨识草药之人,并不会留意。
  法爱揣测当夜的酒中被人下了一种叫曼陀罗的毒药,中毒后全身逐渐瘫软无力,会被误以为酒醉而无人觉察。
  俟力发命侍卫将帐内无头尸身抬出,与人头放置一处,待家属前来认领尸体。
  “估计行凶之徒不止一人,你看这断颈处的刀法不一致……”俟力发看了看地上尸首,转头对法爱说道。
  法爱上前仔细查看,堆在下面的人头断颈处刀口齐整,应是手起刀落便砍下,堆在上面的几颗人头断颈处却切割得滞涩鲁钝,四周砍得血肉模糊。
  法爱感觉行凶者行事异常冷静缜密,未留下任何足印痕迹,再仔细观察了被斩下的人头,法爱心中有个大胆猜测,但未露声色。
  行凶者应该只有一人,其手持利刃接连割了十余人的头,割到后面估计已刀钝如锯,或者行凶者已气力耗尽。
  至于众人为何都是惊恐万状的神情,因为喝下掺了曼陀罗的毒酒后,全身瘫软无力,但神志尚属清醒。
  众人是眼睁睁看着行凶者步入毡帐内,手起刀落割下了同伴的头颅,然后眼见一个接一个被斩首,之后轮到自己。
  而此时个个口不能言,手足无法动弹,众人皆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世间最令人丧胆亡魂之事莫过于如此。
  这漠北草原之上,难道还有人精通此等下毒手段,曼陀罗是来自西域的稀罕物,寻常人怎会知晓。
  电光石火之间,法爱想到了一人,那位高傲神秘的可贺敦之妹,但是法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与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联系到一起。
  但玄月的脸庞始终在法爱脑中挥之不去,总感觉其与凶案有关联,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半月之前,漠北草原发生了件让人惊愕骇异的大事,王子吐贺真遇袭。
  吐贺真带随从外出打猎时,被数十位不明身份者袭击,双方一番殊死拼杀,随从尽数被杀,袭击者似乎打算生擒吐贺真,并未杀伤其致命处。
  但吐贺真凭借着临危不惧的胆识,拔山盖世的勇猛,还有胯下的良驹宝马,浴血搏杀终于冲出重围,一人一马遍体鳞伤地逃回了王庭。
  国师法爱赶去救治之时,吐贺真因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围绕在王子身边的众人无不愤怒至极。
  敕连可汗眼中似乎要喷出火焰,柔然汗国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有人竟然对王子暗下杀手,其意图不言而喻。
  身旁的可贺敦眼中噙泪,看着满身血污的吐贺真,脸上万般难过担忧的神色。
  而平时与吐贺真交往密切的玄月,此时仍是沉默不语的高冷神情,但那双美目直盯着奄奄一息的吐贺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待众人离开之际,法爱无意间看到,玄月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寒光,透着一种决绝冷酷杀意,法爱不能忘记那个眼神,预感有不祥之事即将发生。
  叱卢氏族惨案发生后,由于行凶者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王庭也无从缉拿,一时间漠北草原人心惶惶。
  但那个面朝东方的人头堆,似乎表明行凶者在惩治叛徒,众人议论纷纷,难道王子吐贺真的遇袭与高车部族的叱卢氏有关?
  听到此传闻,北部的高车部族人人自危,各氏族不再每夜开怀畅饮,酣歌醉舞,而是高度戒备,加强了守卫巡逻。
  但数日之后,高车部族聚居区竟又发生了惨案,达薄干氏家族的毡帐外又出现了一堆面朝东方的人头。
  而达薄干氏头人及族亲的妻妾们,是在天亮之后,才发现身旁酣睡之人已失去了头颅,只剩一具无头尸体。
  一时间达薄干氏家族聚居区一派混乱,妇人的惨叫声、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守卫仆役惶恐地四处查看,看到各帐内的惨状均是惊恐失色,手足无措。
  此时,国师法爱还留驻俟力发营地为牧民诊病,听闻又发生惨案,即刻随俟力发前往查看。
  依旧和上次一样,营地外面朝东方垒起了血淋淋的人头堆,法爱上前仔细观察,不同之处在于此次被害者个个双目紧闭,如同酣睡,疑似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头颅。
  俟力发此时万分恼怒惊惶,半月内在管辖区域接连出现两起惨案,行凶者行踪诡秘,手段高超,在守卫日夜巡逻的营地来去自如,割头如割草,如入无人之地。
  俟力发命侍卫将当夜巡逻的守卫抓来审问,守卫均异口同声称昨夜巡逻并无异状,不知凶徒何时潜入。
  俟力发勃然大怒,认为众守卫必定是玩忽职守,推卸责任,命侍卫全部拖出去军法处置。
  法爱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请俟力发暂缓发落,遂逐一耐心询问,让众守卫仔细回想昨夜的分厘毫丝。
  终于一名守卫战战兢兢回答,巡逻到后半夜时,突然困倦至极,双眼沉重不堪,有那么一瞬似睡非睡,但即刻便惊醒,眼见仍然是月明星稀,四周篝火通明,营地内寂静无声,便又继续巡逻值守。
  法爱听闻此言,立即去营地四周篝火堆的灰烬中探查,仔细嗅了半天,终于在灰烬中闻出了些微辛辣草药味。
  法爱不禁皱起了眉头,应是每堆篝火中都被投入曼陀罗茎叶,让整个营地中的人们神志不清地昏睡。
  趁着守卫忍不住打盹的片刻,行凶者不慌不忙潜入营地,将达薄干氏头人及族亲男丁逐一斩杀,不乱方寸地垒起了人头堆,然后趁着夜色从容离开。
  法爱向俟力发解释道,篝火中疑是被人投了迷药,请求从轻发落众守卫,然后并未过多言语,而是满怀心事地乘马车离开。
  又是面朝东方的人头堆,又是用曼陀罗投毒,这显然是同一人所为,高车两个氏族数十人就这样蹊跷恐怖地殒命。
  虽然边境战事不断,战场上尸横遍野、流血漂杵,法爱对于杀戮已司空见惯,但法爱并不愿将这两起惨案与那个人相联系在一起,但直觉上那人又脱不了干系。
  那位玉骨冰姿般的汉人女子,在这遥远苦寒的漠北草原,美得如此摄人心魂,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又冷漠神秘得拒人千里。
  眼见其“毒婴事件”时如此冷静老练,殚见洽闻,加之那日探望吐贺真时的眼神,制造这两起惨案并非不可为。
  但法爱始终无法想象,那双美目在面对杀戮时是如何冷酷,而那纤细玉指在费力地割下一颗颗人头时,又是如何干脆利落与决绝。
  那高冷美丽的脸庞,那神秘孤独的身影,萦绕在法爱眼前挥之不去,法爱长叹一声默念起了经文,悲悯世间苦难,祈愿逝者往生,更祈盼引导那业障重重之人,能脱离恶道,投生善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