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前传第六章)

 
 

  翌日,北部高车部族的十余位头人,急匆匆赶赴王庭可汗牙帐中,诚惶诚恐地跪在敕连可汗脚下磕头行礼。
  “偷袭王子是叱卢家族和达薄干家族所为,其余部族并未参与……”众人中领头者乙旃氏头人战战兢兢向可汗禀报。
  “为何知情不报?”听闻此言敕连可汗眉头紧蹙,神色威严地讯问道。
  “昨日,将两家头人的亲信随从抓来审问,才得知实情。”
  “据审讯交代,两家族打算生擒王子后投靠魏国……”乙旃氏头人小心翼翼地答道。
  “大胆!”可汗气愤得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吓得众人一哆嗦。
  “现已死无对证,空口无凭。”可汗铁青着脸冷冷说道。
  众头人一阵脊背发凉,生怕可汗大怒下全族受到牵连,此时只得心惊胆颤跪地不起,等候敕连可汗处置。
  可汗眉头紧锁思忖良久,当前边境战事不断,南方魏国虎视眈眈,高车部族的稳定关系到整个北境安危,王子吐贺真经救治后已脱离险境,偷袭之事目前只能暂不追究。
  “此事本王已知晓,日后有据再作处置。”敕连可汗挥挥手让众人离开。
  “那割头凶徒……”一众头人长跪不起,惴惴不安地提起此事,似乎已被两起割头惨案吓得不轻。
  众头人星夜兼程地赶赴王庭,最终目的当然是请求王庭缉凶,可汗心中明了既是凶案,必定要抓到凶手才能安定人心。
  行凶者似乎为吐贺真复了仇,但在这漠北草原来无影去无踪地制造了两起割首惨案,着实对王庭安危也是种威胁。
  听到可汗责令俟力发全力缉拿凶手,众头人才稍微松了口气,一日未抓获那神出鬼没的凶徒,总是令人寝食难安。
  俟力发调动兵士在高车部族聚居地严密布防,用高高的木栅栏围起边界,加派岗哨日夜巡逻,逐一盘查可疑人员。
  每当入夜有任何风吹草动,兵士们与牧民都提心吊胆,生怕那幽灵般的凶徒又出现。
  数日过去,聚居地依然风平浪静,牧民似乎稍微心安,估计凶徒看到此处戒备森严,地网天罗,不敢前来造次。
  往往是异常平静之下,会隐藏着更大的危险,俟力发明白此道理,与众兵士丝毫不敢懈怠,生怕百密难免会有一疏。
  一晚,月朗星稀的后半夜,突然在南边栅栏处巡逻的兵士大叫:“救火!快来人救火!”
  用于戒备防护的木栅栏燃起了熊熊烈火,顺着风势已将周围草丛点燃,一部分兵士奔去取水救火,其余人则高度警惕,丝毫不敢放松。
  谁料这火焰异常猛烈,遇水浇不熄,有经验的老兵大喊道:“不好!是石漆……”石漆俗称“猛火油”,是种来自西域的粘稠状黑脂,一旦点燃之后极难扑灭。
  正当兵士全力救火之时,东南方向又腾地燃起一堆烈焰,兵士们急忙奔去时,偏北方向马厩外的木栅栏又被点燃,一时间火光冲天,呼喊声马嘶声交织,营地几处边界已一派混乱。
  岗哨的兵士依稀看到月光下一团黑影闪过,像是匹闪电般的快马,马上的黑衣人拉弓射出一支火矢,边界的木栅栏瞬间燃烧起来,还未等哨兵回过神,那一人一马早已消失无踪。
  眼见边界的几处木栅栏已被破坏,俟力发心中暗自叫苦,估计凶徒已经趁乱溜进营地,忙命令兵士将营地篝火全部点燃,人人高度警戒。
  还未来得及传令到四处,只听得乙旃氏头人毡帐方向传来一阵倒地扑腾的异响,俟力发大叫道:“不好!”
  这凶徒真是胆大包天,明知道此处已布下天罗地网,仍趁乱闯入行凶,看情形已经得手。
  俟力发奔入乙旃氏头人毡帐,眼见其被人用绳索捆住了手脚,口中被塞住布条,虽未被割首却被割掉了发髻与头皮,只见头顶鲜血淋漓,痛得满地打滚。
  柔然人视头发为尊严的象征,割发乃是特别用于欺骗首领的羞辱之刑,难道乙旃氏头人在王庭对敕连可汗说谎?俟力发来不及过多思考,凶徒应该刚刚离开,必须要抓住此人才能向可汗复命。
  于是营地中号令声起,四周篝火通明,亮如白昼。兵士们睁大眼搜寻,猛然发现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正身手敏捷地朝被烧毁的边界木栅栏处飞奔而去。
  那鬼魅般的凶徒终于被发现了行踪,一时间,守卫兵士蜂拥而至追赶,黑衣人见敌众我寡显然不想缠斗,挥刀抵挡几下就转身撤退,绝不恋战。
  但四方边界都已被点燃的桐油火把照亮,无处隐藏行踪,且守备格外森严,若要硬闯必定要一番血战,黑衣人环顾四周后一跺脚,转身就朝聚居地中央奔去。
  聚居地中央是俟力发的军帐,不远处分散着各高车氏族毡帐,各家族均有家兵守卫,但此处的篝火堆并不密集,黑衣人的身影顿时隐匿在黑暗中。
  凶徒未突围杀出不就成为了笼中困兽,“朝北边跑了!”手持火把四处搜寻的兵士们,已经发现了黑衣人逃窜的行踪。
  俟力发笃定凶徒已插翅难飞,立即命令兵士挨家挨户搜查营地所有毡帐,掘地三尺都要将此人抓捕。
  当日国师法爱仍在营地为牧民诊病,被俟力发安置在军帐附近毡帐中,此时早已被帐外的喊叫声和东奔西跑的脚步声惊醒。
  众多兵士分作小队仔细排查,当手持火把的几名兵士涌入法爱的毡帐,火光把毡帐内照得一览无遗,兵士见国师已从就寝的毛毡地毯上坐起身,满脸错愕惊诧神色。
  眼尖的兵士赫然看到,身着单薄寝袍的国师身边竟还有位女子,虽未看见样貌,但羊毛褥未掩盖住那雪白赤裸的背脊,乌黑的长发垂落在旁侧,此时国师的神色极不自在。
  虽然缉拿凶徒让众人紧张不已,但羊毛褥下的裸身女子却难免引得几位兵士交头接耳,幸而柔然人对男女之事不甚在意,况且国师也是位年轻俊秀的男子,自然会引得众多草原女子爱慕。
  兵士们环顾帐内并无异状便识趣地离开,当喧嚣声渐渐远去后,羊毛褥下一丝不挂的女子缓缓坐起身,正是那位神秘高冷的玄月,此时望着国师局促不安的身影,心中却忍不住暗笑。
  半柱香之前,法爱被营地中由远及近的喧闹声惊醒,毡帐外火光晃动,人声嘈杂,“在那边!在那边!”兵士们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急切奔跑。
  法爱刚坐起身,一个黑影突然闪进毡帐,法爱猛地吃了一惊,借着毡帐中央火塘的微光,看见帐中赫然站着一个满身黑衣的蒙面人,手持一把带血的短刃。
  见黑衣人并未袭击自己,法爱逐渐恢复了镇定,打量着对方心中暗自思忖着,之前猜测的凶徒是否正确。
  因此当黑衣人揭下蒙面时,法爱脸上并未流露出惊诧之色,而是平静地轻声道了句:“明知此处已布下天罗地网,玄月施主为何定要前来?”
  此刻,轮到那位玄月惊诧万分了,看来这位法爱大师确实是漠北草原最聪慧之人,早已洞悉了诸多事情的真相。
  “此处有慈悲的大师拯救众生……”玄月说道,嘴角不禁漾起了一丝笑意,虽然在微弱的火光下看得不是很真切,但法爱第一次看见玄月的笑容,显得那天生丽质的容颜更加动人。
  帐外的喧闹与火光声越来越近,兵士们正在逐个毡帐搜查,玄月环顾四周,帐内陈设极其简朴,毡帐中央点着取暖照明的火塘,旁边铺着用于就寝的毛毡地毯,四周放置着药箱经书等,毡帐内并无可藏身无处。
  此时法爱望着玄月的目光除了关切,更多的是掩不住的焦急,此刻迫在眉睫的情形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玄月对于帐外的危机倒显得从容,只是那法爱的目光总是让其极为不自在,此刻她突然心念一动,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
  玄月一把将短刃扔到了毡帐角落,迅速脱掉已沾染上血污的黑衣,丢进了毡帐中央的火塘中,在兵士们掀开毡帐门帘前的一刻,玄月光滑冰凉的身体钻进了地铺上温暖的羊毛褥中。
  这一招,让法爱头皮发麻,顿时手足无措,当兵士们冲进毡帐后,法爱明知众人在面前窃窃私语,也只得缄口不语,身体僵直,丝毫不敢动弹。
  当喧嚣声渐渐远去后,玄月缓缓坐起身心中暗笑地望着法爱,法爱一时间不知该何言语,毡帐内如此沉寂安静,气氛却异常奇特微妙。
  随后,在火塘的微光下,不着一缕的玄月起身站在法爱面前,神色淡定坦然。
  这是副凹凸有致、极其美丽动人的身体,世间的男人看了恐怕无人不会心动,但若世间真有不会心动的男人,那法爱就是凤毛麟角之一。
  “看来玄月施主并不在意此身体……”法爱岂会是凡俗之人,此时早已平复了心绪,心如止水看向了玄月雪白赤裸的身体,他留意到的却是肌肤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
  对于法爱注视的目光,玄月心中毫不在意,只要不与那温柔关切的目光对视,这赤裸身体任由其审视。
  但未料到的是,法爱说出那样一句话,随后还取来了药箱,仔细为刚刚受伤的部位敷上创药。
  “这身体纵然不喜,也无从选择……”玄月淡淡回答了一句,这位法爱确实是罕有能看透看穿真相之人,不知自己的秘密他已猜测到多少。
  这困在不同身体里的孤魂,世间所有悲苦痛楚都已尝尽,数世轮回仍不能解脱,无疑是世间最残酷的折磨。
  素来如此冷酷无情,只因不可在世间有思念羁绊,今世总是很短,来世不会相见。
  辗转数世,这位法爱确实是遇到的最特别之人,此时他取来一件素白衣袍,披盖在那无尽诱惑的雪白身体上。
  那张美丽的脸庞在白袍的映衬下,此刻的眼中少了凌厉杀气,隐约有了种神圣高洁之感,只是这对生死极其厌倦的孤魂,法爱不知该如何感化安抚。
  翌日清晨,国师法爱将返回王庭为王子吐贺真复诊,向俟力发辞行后坐上马车出发。
  马车内玄月身着装束简朴的牧民衣袍,却未能掩盖那天姿国色,乍一看是位极其美丽的草原女子,但谁会知晓其袖中还藏着把锋利的短刃,短短一月内已在高车聚居地割了数人头颅。
  “王子不久就会痊愈如初,玄月施主能否就此止暴?”法爱如水般清澈纯净的眼神望着玄月,低沉温和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听闻此言,玄月低垂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一下,嘴角禁不住绽放了一丝笑靥,看来这位大师又准备对自己传经授道,止恶劝善。
  法爱未料到再次看到玄月的笑容,看惯了那冷漠高傲的神情,此刻留驻在嘴角的笑容如此心醉动人。
  “大师感化恶行,定能早日修成佛果……”此时玄月已不再反感那温润关切的目光,戏谑这位慈悲为怀的高僧着实有趣。
  行进到王庭的大道时,路遇熙熙攘攘前往王庭的商队,玄月趁机飞身跃下马车,而那匹踏雪乌骓马已在不远处的土丘后等候,显然是从高车聚居区一路悄然跟随而来。
  法爱掀开马车的车帘,望着玄月纵马远去的身影,不禁回想起那雪白赤裸的身体如此动人,又曾如此贴近。虽然在心中千万次告诫自己,决不能有半点杂念,但总有那么一丝异样的波澜,在平静的心湖之下,一下又一下触碰着他的内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