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前传第七章)

 
 

  草原养大的勇士,就像草原养大的狼,绝境不灭的坚韧,燃烧不熄的斗志,要么赢,要么死,重伤痊愈后的吐贺真依然是狼,眼中迸发出像狼眸一般晶亮的光。
  此刻,他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那位多年来亲密无间、赤诚相待之人。
  虽然重伤清醒之后未见其身影,但从北方高车部落传来的诸多骇人听闻的消息,吐贺真隐隐感觉一定与其脱不了干系。
  “玄月!”当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毡帐门口,吐贺真冲上前去,紧紧拥抱着那轻盈如燕的身体,恨不得将其融入自己宽阔的胸膛。
  这位吐贺真王子征服过无数草原女子,但对怀中这位女子却不敢有征服的想法。
  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有种让人敬畏的奇特力量,总会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于那神秘深沉的目光之下。
  吐贺真记得玄月说过从不交友,此刻两人亲如兄弟般地真诚拥抱,吐贺真已是极大的满足。
  已不敢奢望玄月成为自己的王妃,但每次贴近这动人身姿,吐贺真都感觉心中狂跳不止。
  吐贺真未询问玄月高车部落那几件惨案,那盈盈秋水中流露的真挚,以及那难得挂在嘴角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吐贺真认定玄月就是自己一辈子生死不渝的挚友。
  太平真君五年,又一年冬去春来,敕连可汗郁久闾吴提因长年与魏国对战以致旧疾复发,连医术高超的国师法爱也束手无策。
  此时,魏国太武帝拓跋焘亲征大军已经到达了漠南,敕连可汗不得已派异母兄郁久闾秃鹿傀带兵防守,王庭则迁往北部草原更深处。
  太武帝眼见柔然大军已深遁于辽阔草原深处,不知所踪,只能悻悻然无功而返,撤退回魏国境内。
  其后,柔然王庭为迎接郁久闾秃鹿傀率众将士归来,宰杀牛羊,设宴慰劳,国师法爱在宴席上再一次见到了玄月。
  此时的玄月却身体瘦削,面色苍白枯槁,眼中只剩死寂般的空洞,与之前判若两人。
  当日可贺敦也是愁容满面,将国师法爱拉到王庭牙帐之外,低声叹道:“不仅可汗旧疾复发,数月来玄月也是每晚梦魇缠身,彻夜不寐……”
  可贺敦眼见玄月眼中已黯淡无光,愈发消瘦憔悴,心中焦虑万分,急切地询问法爱可否医治。
  “玄月施主是心病,在下也无计可施。”法爱心中长叹一声,他当然知道玄月为何夜夜惊魂,前世那些痛苦惨烈的记忆从未消散,无时无刻萦绕在脑中,锥心刺骨,让人痛不欲生。
  可贺敦还告诉法爱,玄月近来行踪不定,像是在打探找寻某物,要么是见到西域胡僧方士就反复询问,要么是独自策马前往西方诸国数日不归。
  法爱心中一颤,顿时明白玄月在找寻何物,看来这困在凡人躯体的孤魂,已无法在每夜头痛欲裂的折磨下活下去,费尽心思在寻找彻底终结生命、不再轮回转世之法。
  此时的王庭牙帐内,玄月沉默不语地坐在吐贺真身旁,一杯接一杯地痛饮,似乎只想浑浑噩噩度日,醉生梦死终了。
  在烈酒的浸润之下,那苍白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吐贺真望着身旁的玄月,几次想发问却欲言又止,不知这位挚友遇到了何等困扰之事,为何对自己只字不提?
  玄月放下酒杯时,环顾着王庭牙帐中的众人,那黯淡无神的眼睛中却忽然闪过一道阴冷的光,随即其陷入了久久沉思中。
  这王庭牙帐中隐藏的危机,只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才能感觉到,当玄月那冰冷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王权更迭下的暗藏杀机逃不过那双慧眼。
  柔然可汗是草原各部族联盟的盟主,各部族忠心追随着最勇猛强悍的首领,可一旦这位首领丧失了雄风斗志,各部族可另推举卓有战功、能统御诸部的王族成员继位。
  此时,敕连可汗久病不愈,王子吐贺真虽勇猛过人但羽翼未丰,今日王庭宴席上军事能力与威望最盛者,无疑是那位可汗之兄郁久闾秃鹿傀。
  玄月仔细观察宴席上部族头人各异的神色,诸多细枝末节逃不过其洞察敏锐的目光。
  宴席上众人开怀畅饮,无人留意到吐贺真身边病弱憔悴的可贺敦之妹,那位隐秘而可怕的对手,其实已洞悉到事实真相。
  而在这王庭牙帐之内,还是有人留意着那位玄月,当其不经意一转头,发现一双温柔深切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在这世间,只有那位一心想普度众生的法爱,此人的目光才会温和得如晨曦微露,又清澈得如山间清泉。
  玄月转过头,不愿与那目光对视,自己可以轻易看透世人的阴险狡诈,而那位法爱却可以轻易看透自己的孤独与绝望。
  而玄月眼中的阴寒之气,让法爱冷不防地颤抖了一下,如此熟悉的冰冷眼神,这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杀手,此番又将会有何种惊耳骇目的行径?
  数日后一夜,更阑人静,一队人马悄无声息潜入到王庭,显然是王庭内部有人接应。
  此队人马趁着仆役们忙着照看病重的可汗,轻车熟路溜入可汗牙帐,窃得一样重要物件后迅速逃离。
  当这队人得手正准备离开之际,谁料可汗牙帐不远处暗中潜伏着一个黑影,拦住去路挥刀就砍。
  众人不敢恋战,只抵挡几下就骑上备好的快马,准备逃之夭夭,谁料那黑影也飞身跃上马穷追不舍。
  吐贺真被兵刃相击之声惊醒,一跃而起,继而听到马嘶声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约十余骑已冲出王庭奔向草原深处。
  吐贺真分明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像是那匹踏雪乌骓马的嘶叫声,心中顿时一紧,立即带领一队护卫骑兵追击而去。
  追了一个多时辰,晨曦已经破晓,墨黑色的天幕渐渐褪成浅灰色,吐贺真远远地看到十余骑人马在邪逻川河边对峙。
  此时正值春末,邪逻川河上厚厚的冰层已解冻,附近高山的冰雪融化流淌下来,邪逻川河已在缓缓流淌,水面漂着大小不一的冰块,相互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刺啦声。
  那队蒙面骑兵显然不能渡河而行,而身后被那位黑衣人紧紧追赶,那队骑兵见对方不过一人一马,势单力薄,打算将其杀掉后择路而逃。
  尽管距此还有数十丈,吐贺真已猜到那匹乌骓马上的黑衣人是谁,心中顿时又急又慌,心急火燎地拼命抽打胯下马匹狂奔而去,此刻谁都明了,再超群绝伦的勇士也抵挡不了十余条壮汉的围攻。
  万幸的是,那队蒙面骑兵远远看见援兵到来,似乎不愿缠斗,赶紧沿着河岸逃窜,而那黑衣人绝不肯罢休,凭借着身下快马死死咬住不放。
  那队蒙面骑兵眼见援兵气势汹汹杀来,顿时也有了惊惶害怕之意,带队人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物用力一掷,抛向了邪逻川河中央。
  只见此物在晨曦下闪着金色微光,一道弧线滑破了河面的薄雾,咚的一声落入到河中,缓缓沉了下去。
  那紧随其后的黑衣人见状立马勒住马匹,没有半分犹豫,嗖的一下跳入了刚解冻的冰河之中,潜入水底想捞起那物。
  “不可!”见状吐贺真大叫一声,但已来不及,眼见那黑衣身影已跃入水中,吐贺真顿时慌得魂不附体,哪还顾得上追击那些蒙面骑兵。
  刚刚解冻的邪逻川河,水中冰冷刺骨得全身宛如刀割,何况想在这冰河中捞起某物,就算铜筋铁肋之人也不能扛得住多久。
  吐贺真见黑衣人跳入水中后许久未冒出头,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无奈草原上的勇士都不识水性,众人急得直跺脚。
  吐贺真一边死死盯着水面动静,一边带着护卫们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河岸寻找,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在河岸下游百余丈之处,护卫大叫一声:“那里有人!”
  吐贺真立即狂奔过去,只见河岸边面朝下趴着个湿漉漉的满身污渍的黑色身影,手中紧抓着一个金色物件。
  “玄月!”吐贺真冲上前去一把抱起,此刻怀中之人已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任凭呼喊都不省人事,吐贺真看见其手中紧抓之物,顿时眼眶中热泪涌出。
  昏迷不醒的玄月仍紧抓的是一支金镞箭,金镞箭是柔然军队传令的兵符,但这支金镞箭上镶嵌着三颗罕见的蓝宝石,乃是柔然可汗的专属信物,见此箭如同可汗亲临,凭借此箭可以调动漠北草原的任何军队。
  若谋逆之人用此金镞箭召集控制了草原上不明真相的其他部落军队,恐敕连可汗大势已去,不得不退位,这支金镞箭可谓与吐贺真性命攸关。
  见玄月不惜性命打捞此箭,吐贺真顿时心如刀剜,无奈四周无生火取暖之物,吐贺真立即脱下身上皮袍,将冷得像块冰的玄月包裹住,抱上马向王庭飞奔而去。
  吐贺真抱着危在旦夕的玄月策马狂奔,这已不是第一回,但上回是惊魂未定的害怕,这回却是肝肠寸断的心痛。
  当吐贺真抱着几乎冻僵的玄月冲进国师法爱的毡帐,法爱也吓得不轻,这位让自己无时不担忧牵挂的人终究还是出事了。
  法爱一见此紧急状况,立即让吐贺真将玄月轻放在靠近火塘的地毡上,随后开始脱掉其身上冰冷的湿衣,当那苍白冰冷的赤裸身体呈现在眼前,吐贺真已是吓得不敢动弹。
  直到法爱找来羊毛褥轻盖在玄月身上,吐贺真才回过神来,法爱是医术精湛的高僧,救治濒死的冻僵之人,先脱掉湿衣应是绝对正确的方法。
  此刻,眼见法爱一副淡定从容的神色,忙着准备熬制草药,吐贺真提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平复一些,长吁了一口气,沉思片刻后缓步走出了毡帐外等候。
  一路狂奔回王庭将玄月交给国师法爱救治,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这是能让其活命的一线生机,只是没料想到在如此慌乱紧张的时刻,竟然看到那苍白美丽的胴体。
  虽然曾无数次想象过那绝美的胴体躺在自己怀中,但今时今日,想到其生死难测就是种莫名的恐惧,吐贺真望着手中的金镞箭,心乱如麻地在毡帐外踱步,此刻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而在毡帐内的法爱,平静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万般不安,刚一见到气息奄奄的玄月就完全慌了神,一心想着如何救命,于是赶紧脱掉湿衣保暖,完全忽略了王子吐贺真还旁侧。
  无人知晓那美丽的胴体其实自己见过,此刻一心只想着救命,完全心无旁骛,直到看到王子惊呆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未避男女之嫌,何况自己还是不能近女色的僧人。
  事已至此,法爱已无法顾虑过多,火光一直在那双目紧闭的憔悴脸颊上晃动,法爱一边守着熬制草药一边凝视那张面孔,这位女子本来并非凡人,在这漠北草原上应无人可伤及性命,能让其命悬一线的恐怕只有玄月自己。
  待草药熬制完毕,法爱小心把玄月扶起将汤药灌了进去,半柱香之后,羊毛褥下玄月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冻死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为何救我……”玄月睁开双眼,看到法爱的第一句如是说。
  法爱凝视着玄月那万念俱灰的双眼,世间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已消亡,眼中只有了无生机的朽木死灰,活着就是一种彻心彻骨的痛苦。
  法爱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来生更苦,今生又何必逃避。”
  一滴不易觉察的冰冷眼泪,缓缓从玄月眼角滑下,法爱伸手轻轻拭去了那滴泪水,真诚恳切地对面前这位如同槁木死灰般的人说道:“相信我,定会帮你找到解脱之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