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台

(前传第八章)

 
 

  敕连可汗不愧为乱世中称霸漠北的枭雄,就算在病重之时也不失权谋家的纵横捭阖,金镞箭失而复得后并未露声色,而是以猝不及防之势派人暗杀了异母兄郁久闾秃鹿傀,让蠢蠢欲动的谋逆者顿时群龙无首。
  吐贺真也在这场刀光血影的权力更迭中,懂得了该如何以铁腕清除异己,压制叛乱,让自己成长为漠北疆域最野心勃勃、雄心壮志的新一代可汗。
  当年九月,漠北草原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敕连可汗病故,王子郁久闾吐贺真继位,称处罗可汗(意为唯一之王);另一件是处罗可汗大婚,娶了继母魏国南海公主为妻。
  “收继婚”(父死妻其后母,兄死妻其嫂)虽是柔然王族的传统婚俗,但众多部落首领向处罗可汗建议,为巩固与高车部落的联盟,应娶高车贵族女子为正妻,处罗可汗却拒不采纳,执意而为。
  大婚之前,吐贺真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了玄月,此刻的吐贺真已是这辽阔北境之王,却有近在咫尺而无法得到之人。
  玄月那愈加消瘦憔悴的面容,愈加黯淡无神的双眼,吐贺真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但他明白就算把这柔然汗国所有珍宝呈上,都难带给其半点欢愉。
  之后数年,吐贺真对内肃清叛乱部落余孽,掌控核心兵权,对外征服西域焉耆、龟兹、鄯善等国,垄断西域商路,并与魏国北伐大军长期展开拉锯战,成为“挽柔然于动荡,拓霸权至巅峰”的一代北域雄主。
  太平真君十年,秋风萧瑟、草木尽黄之时,几名柔然兵士护卫着一辆马车,从龟兹一路向东北方疾驰而行。
  马车中坐着神色焦虑的国师法爱,正前往龟兹向西域商人采买药材时,听闻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十万大军再次亲征柔然,处罗可汗调集全部精锐军队迎战,而王庭已向漠北纵深处迁徙。
  国师命护卫快马加鞭,一行人向着北方穹隆岭飞奔而去,急切想与远遁漠北的王庭部众汇合。
  沿途时不时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步履蹒跚,扶老携幼,一步步朝着曾经佛教兴盛的焉耆而去。
  此时焉耆已被魏国占领,设镇统兵守御,众流民们此番前去命运难测,但终归比饿毙于荒野强。
  见此情形,法爱着实于心不忍,命护卫停下马车将尚存不多的干粮面饼分发给众人。
  饥肠辘辘的众流民一见有人派发干粮,顿时蜂拥而至,一个个拼了命地从护卫手中抢夺,一时间人声鼎沸,相互踩踏,乱作一团。
  几名护卫连忙用马鞭抽打驱赶,但无奈被闻讯而来的数百流民团团围住,护卫们个个被挤压得手足不能动弹。
  不但仅存的干粮被抢夺而尽,几个身强力壮者趁护卫们无暇顾及,几下撞开了马车门,法爱被推挤到一旁,众流民将马车内的药材、衣物等物件洗劫一空。
  眼见随身携带的几本珍贵经书被流民扔在地上,随即踩踏得污秽不堪,法爱心痛不已想过去捡起,无奈场面极度混乱,法爱已挤不进人群。
  那些抢到贵重物品的流民想趁机开溜,刚走几步却被其他人拦住双方厮打起来,而众多老弱妇孺却并未得到半点干粮,反被拥挤踩踏至伤,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交织。
  见此世风污浊、贪欲横行的情形,法爱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后悔自己一时之仁,引来了如此无妄之灾。
  正在此时,空中忽然传来“嗖”地一声,随即是一声惨叫,刚刚那几个无赖般的流民中竟然有人突然中箭倒地。
  只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不远处一队轻甲骑兵疾驰而来,众流民见状惊骇万分,顿时扔下手中抢夺之物,四散逃开。
  待这队骑兵勒马停在众人面前,原来是柔然王庭护卫赶到,而领头的正是那位高傲冷漠的可贺敦之妹。
  见到此情形,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的玄月,不用询问就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挥挥手让护卫下马收拾残局。
  面对满脸愧疚之色的法爱,玄月并未多看一眼让其难堪,而是一言未发地跳下马,一本本拾起那些被踩踏弄脏的经书,掸了掸尘土后默默交付到法爱手上。
  “世间有很多人不值得你拯救……”玄月顿了顿接着说:“包括我……”
  听闻此言,法爱不禁心中低叹,抬起头看着玄月,这位让自己时刻牵挂的女子,此时仿若失去了往日娇艳芬芳的花朵,已逐渐枯萎衰败,昔日的白皙纤手已是青筋暴起,而那深湖般让人沉醉的双目,已变得宛如一潭死水。
  但纵然这位女子再憔悴枯槁,每次对望都让法爱心潮涌动,那冷漠外表下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痛楚和无尽的孤独,一次次深深触动着他的内心。
  一种强烈的愿望,让法爱不顾一切想去拯救这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佛家的慈悲,更有种莫名的情愫,让其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甘愿用身体帮其承担痛楚,甘愿为其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随后法爱跟随玄月与王庭撤退队伍汇合,此时处罗可汗已率全部精锐军队南下迎战魏军,可贺敦带领千余名王庭护卫,押运着装载着王庭重要财物的车队,向着北方穹隆岭而去。
  而紧随车队之后的是各部落的老弱妇孺,驱赶着牛羊,马车中拉着毡帐等家什,队伍浩浩荡荡但进程缓慢地前行。
  两人刚到队伍暂时歇脚的宿营地,就被急召入可贺敦毡帐议事,法爱一见平日端庄稳重的可贺敦,此时神色焦虑惊慌,面色极其难看,料想发生了大事。
  果然,据后方哨兵传来可靠信报,魏军已派遣万人大军前来追击,按照当前队伍的行进速度,估计明日午后便可追上。
  法爱心中大惊,这支撤退队伍在魏军眼中无异于到嘴边的肥肉,只要击溃这区区千余名王庭护卫,既可抢夺到无数王庭珍宝,还可俘虏数千妇孺充为奴隶,缴获数十万头牛羊成为战利品。
  只是法爱与玄月两人不知晓的是,在两人到来之前,可贺敦已是怒火中烧。
  原来一位跟随多年的贴身仆人前来劝说,可贺敦本是魏国南海公主,此刻应趁夜携带贵重物品乔装潜逃,前往投奔魏军大营,定会被安全护送回到魏国。
  一向文雅娴静的可贺敦气得面色铁青,怒斥道:“我是柔然汗国的可贺敦,怎能舍弃数千部落家眷独自苟活!”
  而震怒之后,可贺敦也想不出能让众人全身而退的良策,听闻玄月带国师法爱回营,急命护卫头领将两人请至帐中商议。
  此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玄月,这位处罗可汗最信任的人,平日并不多言语,但那冷酷的目光总让人畏惧服从,而在这危机时刻依然面色冰冷,却尤显得冷静从容。
  玄月思虑片刻后说道:“全体即刻启程出发,今晚行至午夜后短暂休憩,天亮后立即上路不能停歇……”
  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明日午后,我设法拖住魏军两个时辰,队伍在天黑前翻过穹隆岭即可平安。”
  穹隆岭距离此处还有二百余里,按照平日牧民驱赶着牛羊、用马车载着家什的迁徙速度,两日已是极限,但这似乎是唯一的脱身方法,只是单凭目前兵力如何能拖住魏军两个时辰,众人心中疑惑却不敢问。
  此刻形势已迫在眉睫,可贺敦来不及细问,立刻向护卫头领点头示意,头领随即飞奔出帐传令。
  随后营地一派人声鼎沸,牧民纷纷收拾行装,扬起马鞭聚拢牛羊,规模浩大的王庭北迁队伍又开始启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