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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朗星稀,宿营地中搭起一个个简易帐篷,奔波一整日的牧民们早已疲惫不堪,打下木桩将牛羊围圈起,投喂了草料后倒头便睡,护卫们则强打精神轮班警戒。
法爱虽身心疲惫,但想起白天远远看到身着轻甲的玄月,独自纵马前行的孤单背影,久久不能入睡,不得已起身点燃油灯翻阅起经书。
虽然口中默读经文,实则心乱如麻,法爱心中有许多疑问,却没有机会上前询问,只能反复揣测玄月提出的撤离方案,但回想起玄月回答时那坚毅决绝的眼神,法爱心中顿时涌起强烈不安。
正当思绪万千纠结纷乱之时,帐门被轻轻掀开,那位心中万般挂念之人出现在了面前。
“国师为何不就寝?”玄月入帐后在法爱对面坐下,轻声问道。
“……执念甚多,不能心静……”法爱望着油灯下那张让人心潮涌动的面庞,一时有些无措。
玄月望着法爱手中的经书,淡淡问了句:“佛家说六道轮回,前生因今生报。但生于这乱世,是该当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狼吞虎噬的枭雄?”
法爱一时间无法回答,自己微不足道的善行,早已被血腥屠戮、金戈铁马所湮没,而蝼蚁般的众生为挣扎求生,为苟且活命,哪还顾得上今世作恶、来世相报的因果。
“贫僧修行不够,还未能领悟到因果轮回的真谛。”法爱合上经书,低叹一声答道。
法爱望着那张憔悴不堪仍不失绝世风华的脸庞,心中一直藏有一事,不知是否能讲,犹豫片刻终于轻声道出:“贫僧近日翻阅西域高僧的梵文书籍,书中提到西方须弥神山之巅有柄玄冰剑,据说能彻底断除世间一切烦恼,脱离生死轮回,让人直达寂静安乐的涅槃之境。”
法爱一直未向玄月提及此事,因玄冰剑只是书中传说,并无人见过,不知真伪。倘若真寻到此物,面前这位魂牵梦绕之人的魂魄或将彻底消散,永世不再存在,想到此法爱心中又何其不舍。
果然,听到法爱这番话,玄月那深渊般的双目突然闪烁出一道晶亮光彩,但只是一瞬便黯淡熄灭,玄月咬了咬下唇,神色黯然地道了句:“今生已无机缘,来世再找寻罢……”
法爱听闻此言,心中猛地一震,他突然醒悟到,玄月明日定是有去无回,此番前来帐中即是道别。
法爱顿时红了眼眶,不禁伸手紧紧握住玄月冰凉的双手:“我乃是一介凡人,既不知有前世,定不会有来生,难道明日一别便成永别……”
玄月冰凉的手指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坚若磐石的心竟有一丝触动,历经数世轮回明白一个道理,最终身边所有人都会离开,所有悲喜纠结都会消散,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在这混沌乱世不死不灭。
而情感就是割人利刃,此时的生离死别便是种极度痛楚,情感之痛绝不亚于身体之痛,玄月心中低叹,世间此种痛楚又被自己尝到,此世终遇一人可洞悉看穿自己,明日又却将天人永隔。
玄月紧握那双温暖的手,抬起头凝视那双布满血丝的泪眼,轻声说道:“如若有缘,来生定会相见。”
次日天刚蒙蒙亮,牧民们即刻收拾行装驱赶牛羊继续上路,行至午后,队伍终于到达一山隘口处,穹隆岭已在前方赫然可见。
玄月命护卫让队伍急速通过山隘口直奔穹隆岭,而远处魏国大军骑兵已追击而来,卷起的漫天尘土已隐约可见,众人顿时惶恐不安,拼尽全力匆忙赶路。
法爱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只见玄月一人一马孤单伫立于在山隘口外,昂头凝望着数里外的魏军,那瘦削的身影在苍莽中如此渺小,法爱心中不禁暗自泣泪,难道超尘拔俗之人注定会一世孤独。
魏军骑兵追击到山隘口前不远处,见前方重峦叠嶂,不知是否有伏兵,便勒马停止前行等待打探虚实。
谁料此时,隘口中突然冲出数百匹战马,风驰电掣,如狂风般奔腾而来。
但每匹战马背上却空无一人,只有每副马鞍上绑缚着皮囊,随着群马奔跑颠簸,每个皮囊沿途洒出无数道黑色粘稠之物。
紧随战马群后的,是一匹闪电般的黑色快马,只见马上之人一支接一支火矢射在地面枯草上,枯草随即点燃战马洒落之物,顿时荒草丛生的秋后草原升腾起了冲天烈焰。
而数百匹战马见身后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只能拼了命向前奔跑,发疯般冲入了魏军阵营,将措不及防的头阵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而火势蔓延的速度更是迅猛异常,并且随着战马的惊慌逃窜,火势四处扩散,越烧越旺,魏军骑兵见战马身上不停淋漓滴落的黑色粘液,大声惊叫:“快撤!是石漆!”
魏军仓皇后撤的骑兵已冲乱了整个先头部队,一时人仰马翻,相互踩踏,乱作一团。
魏军统帅未料到对手竟利用火势阻挡骑兵,急令骑兵全部退至两里之外,派持长戟和长槊的步兵迅速组成弧形“拒马阵”,将因火势受惊逃窜而来的马匹全部刺倒在地。
“拒马阵”后方则是上千精锐弩兵,此时浓烟滚滚、火势漫天,已分不清敌我,统帅下令用强弩将火场中人马全部诛尽杀绝。
此刻,撤退的牧民已开始翻越穹隆岭,借着越爬越高的山势,众人看到了山隘口之外的战场,眼见玄月凭借火势以一人之力竟然阻挡了魏军铁骑,心中不由得万分崇敬钦佩。
而当魏军迅速摆出“拒马阵”之后,众人顿时感到透心凉,只见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射向火场中所有兵士马匹。
一阵阵箭雨过后,火场中的马嘶声、叫喊声逐渐停止,除了烈火呼呼的燃烧声,火场中一片寂静,此时借着风势,隘口前四方草原已全部升腾起黑烟烈焰,犹如地狱之火灭绝了所有生灵。
见此情形,可贺敦不由得失声痛哭,而法爱此时几乎站立不住,当看到战场上箭如雨下,仿若那每一箭都射在他身上,刹那间犹如万箭穿心,锥心刺骨。
“最终你还是选择了痛苦的方式终结此世……”法爱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回看那漫天火场,已悲痛得挪不动脚步。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一片虚无,法爱虽明知注定会失去,但真真切切永世相隔的那一瞬间,仍然痛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大火封堵了进入山隘口之路,时至黄昏,魏军仍等不到火势消退,不得已悻悻然撤离,大火直到明月升起后才逐渐熄灭,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焦黑的草原只剩下一片死寂。
远在漠南草原与魏军对峙的处罗可汗,听闻玄月的死讯后,这位威严可畏的柔然可汗,忍不住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众人越过穹隆岭之后,此处地远山险,不会再有魏军追击,王庭终于重新有了安身之地。
而法爱却留下一封书信辞去国师之职,仅携带了经书药箱向西徒步而去,多年以后,有人说曾在通往西方须弥神山的路途上遇见过他。
百年之后,改朝易代。
北周都城长安,一位风尘仆仆的华服少年,策马急奔皇城后宫,少年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虽未及弱冠之年却如此风采卓然。
原来是任益州刺史的齐国公宇文宪,奔徙千里回京城探望重病的母亲,刚行至寝宫门口,正遇见太妃叱奴氏一行人探病出来,就在此刻,宇文宪遇到那位终生难忘的少女。
少女的风华绝代让人过目难忘,更重要的是星眸微转,嫣然一笑回礼时,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明明是初遇,但那位叫贺拔明姬的少女似乎在哪里见过,那笑靥分明如此熟悉,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自己亦真亦幻的梦境中,为此宇文宪百思不得其解。
时光荏苒,唐朝贞观二年。
当皓首苍颜的白衣尊上将那柄玄冰剑刺入胸口前,忽然想起送来此剑的少年袁平远,虽满身尘土却难掩俊朗出众的风采,那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仰慕崇敬,却又透着一种真切的温暖,而那温暖却是如此熟悉,如此清澈。
白衣尊上心中一动,不禁感叹道:“轮回了数世,终于还是等到你帮我寻到了解脱之法。”
至此,世间纷扰纠葛已尽,最终归于尘土,一片万籁俱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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