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数月前途径川西,受当地友人热情款待,当时恰逢本地重大节庆活动“羌历年”(羌语称为“日美吉”,意为秋天收获粮食后,祭祀神灵和祖先,向神还愿的节日),此番行程让一行外乡人大开眼界,有幸领略到白马羌寨风情,更是难忘羌人之热情好客,民风淳朴。羌人历史可追溯数千年,但历经时代变迁,现仅存纯正羌人村寨不过数百户,羌人自称“尔玛”,意为“云朵上的民族”,如今仅能从保留下的部分民俗窥见其数千年来的历史传承。
一走到村寨口,只见一只硕大的白色羊头骨悬于寨门之上,数十座石块砌成的碉楼高低错落,各家屋檐下挂晒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寨门前的一块空坝上,密密摆了二十余张席桌。再往前行喜庆热闹的气氛扑面而来,众人杀鸡宰羊准备丰盛晚宴,一群小孩欢笑追逐打闹,有部分年长村民穿上传统服饰,年轻人则多为现代
时尚新装。待到天色渐暗,四周燃起篝火,众人落座晚宴开始。只见主桌中一位古稀白发长者被小辈恭请开坛,致开坛词后老人来到一人高的大肚子酒坛边,敲开麦草和泥封住的坛口,添入几罐清水,先盛上一罐敬献神灵,感谢他们对羌人的佑护之恩,随后他取第一碗酒饮尽,之后众人按长幼次序取饮砸酒。
我们作为远客被邀请在主桌旁侧落座,每人都被敬上了羌人自制砸酒,这种砸酒是当地传统方式用小麦、玉米等酿造,色金黄味香醇,但酒精度数高需加水稀释。杯盏交错几番后,席间有客人不胜酒力想推杯,却被一群身着传统服饰羌族少女团团围住,熊熊篝火映照下只见她们眉眼如画,笑靥如春,手端酒碗一字排开,齐声合唱祝酒歌。这位仁兄在此种情形下,拼了命也得拿出男子豪迈,依次接过少女手中陶碗,一饮而尽,之后旋即醉倒不起。
听友人介绍,主桌的古稀老者被羌人尊称为
“释比”(即祭师,羌人中能与天地鬼神对话,通晓神灵的人物,是拥有法术和神权权威的代表),他不仅善长占卜,驱鬼祛邪,还能歌善舞、唱颂经典,能编演由各神祗、先祖、民族英雄事迹为故事的诗歌、传说和戏剧。酒过三巡,之前枯木朽株般的老释比,浑浊眼中有了晶亮的光,只听他用沙哑苍老的声音开始吟唱羌语民歌。羌族无本民族文字,羌语的流传有数千年时间,堪称少数民族古语中的活化石,羌族民歌反映了羌人的生产、生活、习俗、宗教和历史,由一代代释比口传心授。唱民歌的老释比即是最后一代传人,据说现在村寨没有年轻人愿意学唱,世代相传的民歌恐将失传。
听不懂羌语,幸好友人一直在旁翻译,有祝福酒歌的内容,也有颂扬大禹治水和历代羌人英雄的历史故事。当唱到一首叫《泽吉依玛》时,友人说老释比每次酒一喝高兴就会唱这曲,小时候还给我们讲过泽吉依玛的故事,至于是传说还是真事无据可考。
喝着杯中的砸酒,望着四周熊熊燃烧的篝火,围着火塘欢快跳着“萨朗”(类似锅庄的羌族舞蹈)的姑娘小伙,晚夜山谷的凉风阵阵袭来,身后是黑黢黢耸立着的座座碉楼,再远处是神秘莫测的大山环绕,耳旁断断续续传来释比沙哑的歌声。有那么一刹那,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脚踏的土地乃是历代羌人居住之地,数百年来他们也是这样围坐篝火歌舞畅饮,而那位“泽吉依玛”的传奇故事,让两百年多前的一景一物似乎历历在目。之后数月,这个故事一直困扰于我,老释比的歌声中似乎有某种魔咒,让人从川西那一夜的砸酒中无法清醒,暗示我似乎应该用某种方式记录下,关于那片土地,关于那段鲜为人知的传奇。
第一章 祭 禹
乾隆五十年(1785年),距清廷平大小金川之叛乱已近十载。川西石泉一带历来是汉族地区通往嘉绒藏区的要道之一,乾隆认为治藏必先治川,川藏大道畅通无阻才能治理好藏区。朝廷平金川之乱历时28年,先后动用60万大军,花销7000万两白银,物力虚耗严重,战时川西羌族头人对朝廷效忠,常年运送粮草补给。待金川平定之后,时任四川署理富勒浑(蒙古镶白旗人,平金川后授湖广总督)奏陈朝廷批准诸多善后事宜。其一对当地羌人首领论功行赏,在有功头人中钦定世袭土司数人,
由朝廷册封授予金印。其用意汲取过去治番教训,增设世袭土司名额分散原宗族势力,使各土司间相互制衡;其二羌人地区逐步实行“改土归流”,以流官代替土司政权,但其管理方式又不同于嘉绒藏区,羌区设置若干既懂羌语又会汉话的人作“通司”,负责向羌民传达县地方官员的指示,反映羌民的意见,羌寨的刑狱诉讼案件由知县办理,日常事务由羌寨土司自行处理。其三则对龙安府平武、石泉等羌区采取轻徭薄赋政策,大力发展商贸市集,将龙安府羌区作为藏区与汉区的连接纽带,加强汉藏两地的交流,推动川西片区发展。因此石泉本地“巴拿恰”(集市之意)的商业、手工业逐渐繁荣起来,汉、羌、藏商户云集此地,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
泽吉土司家族即是平定金川之后,朝廷册封世袭第二代土司。金川之战时官兵夫役所需粮草费用巨大,其父随族兄率一众族人,为朝廷平乱大将军阿桂(满洲正白旗人,平金川后受封“一等诚谋英勇公”,后为首席军机大臣)部属运送粮草,后受其向四川署理富勒浑举荐,获钦赐世袭土司之位。泽吉土司家族历来不尚武,善经营,且与地方官员交好,在第二代泽吉土司时期,其家族已成为川西龙安府一带最大的盐商和茶商,富甲一方。
每年六月初六,是羌人重大的祭禹典礼活动,羌人视大禹为先祖圣王,祭禹习俗千年不绝,宋代以来的便是官民同祭的重大仪式,乾隆五十一年,受朝廷钦准进行国祭,典礼达到鼎盛。时值六月初五,石泉一带已是人声鼎沸空前热闹,周边地区民众涌至山寨,载歌载舞,昼夜狂欢。在祭禹典礼当日,知县刘炳尧着黄马褂代皇帝,骑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前列,紧随其后的是四位头戴金丝猴皮尖角帽,身着黄白黑三色对襟坎肩,手持法器(鼓柄上挂小铁环的羊皮鼓)的释比。再之后参祭队伍是由各宗族派出的代表以及各村寨族人,他们身着隆重节庆服饰随队伍一路游行,羌人男子梳辫包帕,长衫外罩羊皮坎肩,束腰绑腿,腰上佩挂镶嵌着珊瑚的火镰和刀
。羌人女子则穿红蓝绿鲜艳亮色长及脚踝的袍服,襟边、袖口、领边均绣有花边,衣领及袖口上排镶梅花形银饰,腰束绣花围裙与绣花飘带,富有人家女子还佩戴有镶嵌玛瑙、玉石及珊瑚的戒子、银牌、领花等饰物。一行近千人浩浩荡荡经过县城,行至石纽神山下,知县刘炳尧以“太牢”(猪、牛、羊三牲)之礼祭祀,释比与各家族代表则奉上珍果佳酿,载歌载舞颂赞半日,祭禹典礼方才算礼成。
祭禹典礼成为泽吉土司家有史以来最忙碌的一回,平日生意往来的众多汉、藏商队,都借观摩祭禹盛典来石泉接洽生意。汉区的粮油茶盐、绸缎布匹暂停此处,重新打包装运经松潘西入嘉绒藏区,藏区牛羊马匹由此中转南下至成都府或经雅安入云贵,而羌区的狐貂兽皮,虫草、熊胆、蜂蜡、贝母等名贵药材极为畅销,引来各地客商争相采购,石泉县本是川西最大贸易流通地之一,祭禹典礼期间更是有上万人聚集此处。泽吉土司素来广交朋友善结人缘,来石泉本地的合作商队都亲自接待,但今年有件更重要的事让他煞费苦心安排部署,那就是接待四川总督李世杰(贵州省黔西人,后官至兵部尚书)派遣的特使官员。
四川总督李世杰非科举正途入仕,由“捐例”小官到一品重臣,曾因读书少被乾隆批评奏折
“文理不通”,其后每到一处为官,便聘请有学识人才作为幕宾,并代为起草文书。顾原圻是江苏镇江人氏,在李世杰任镇江知府时被推荐至李世杰身边担任幕宾,后随李世杰升迁安徽宁池太广道,四川盐驿道,直至四川总督之职,始终随侍在旁,其博学多闻,文采出众,深得李世杰信任赏识
,其先随为幕宾,后为专事掌理案牍文书的胥吏。清代胥吏虽只是官员身边处理文书的小吏,流品较低,但收悉全省下级官员上奏的批文案卷,经其归纳整理后再向
总督呈报,之后替官员拟写公文奏折向朝廷呈报,顾原圻这般的书吏实则有相当的权力。
此次李世杰派遣顾原圻前往松潘处理政务,顺道来石泉县参加祭禹典礼,体恤民情,知县刘炳尧接到此消息顿时诚惶诚恐,寝食难安,深恐招待不周,得罪这位总督身边的红人。他一年只有不到五百银两的俸禄,上任石泉知县后还从未在番地接待过贵客,接到上级文书后他急忙派人请泽吉土司前来商量。泽吉土司富甲一方自不用说,其家族多年辗转汉藏两区从商,商队走南闯北,家中常备有购买各地之特产佳酿,此外山寨中还有汉人厨子,筹备一场盛大的接待晚宴肯定不在话下。
泽吉土司听闻此事,当即满口承应下来,一来泽吉土司与刘知县交情甚好,若遇难处必会出力协助;二来土司想借机结识省城来的高官,为将来疏通人脉联络关系打下基础。当然最重要的是,龙安府羌区众多大小土司数十人,此回安排在自家官寨接待总督特派官员,泽吉土司家族在川西番地一带何等风光荣耀。
第二章 盛 宴
泽吉土司官寨坐落于县城西面的低洼平地,不远处是黛青色群山环绕,清澈碧绿的石泉河水从官寨后方蜿蜒而过,第一代泽吉土司受封之后,请工匠历时三年将官寨修建而成。十余座碉楼气势巍峨,每座高约六十余尺,四角台锥形木石结构,既可用于战时防御攻击,又可用于平日储备粮食牲畜、器械甲胄。被碉楼环绕的是仿汉人四合院建筑的议事接客厅堂,其后是土司及家眷居住寝室,正厅前面用青石板铺陈地面,并依傍河渠建造了良好的供水系统,水源地网环环相通。从五月中旬起,泽吉土司家族就
开始忙碌起来,一众仆役将山寨里外彻底清扫,四处修葺一新,与刘知县商议拟定接待方案后,制定菜单桌席人数,安排自家商队四处采办器物食材,全寨人足足忙了半月才算准备就绪。
六月初六,前方信报总督特使将于午时后到达,刘知县顾不上吃晌午便出南门恭迎,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土路上尘土扬起,一队官家车马不急不缓行来,只有一辆马车五六位随从。原来四川总督李世杰为人清廉,手下之人皆行事低调,顾原圻在朝中做幕僚多年,官场礼仪分寸拿捏得当,因此下了马车之后,行事谦和客气,在祭禹典礼上万分推让,终虚主座而在旁侧落座。刘知县素日见的上级官员都是神色倨傲,趾高气扬,而今日这位总督派来的特使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反令到刘知县更加惴惴不安,捉摸不透这位特使的喜怒,生怕有半点闪失。
典礼完毕之后,刘知县恭请顾原圻到泽吉土司官寨做客,沿途顺道察看民情。马车刚出县城西门,就看到在群山环绕蓝天白云之下河畔低处,赫然屹立着一座座直至云霄的石楼,官寨依山傍水而建,壮观雄伟,晶莹剔透的河水从山寨后绕过,日光照射河面之上波光粼粼宛如粒粒明珠。顾原圻不禁赞叹道,没想到川西荒蛮番地,竟有如此景致!
行至官寨门口,老远看到泽吉土司带领一众头人盛装穿戴整齐在寨门下恭迎,领头的泽吉土司行了官礼,还会说汉话,顾原圻心中暗自称奇。顾原圻一行被迎到接客厅落座奉茶,他认真打量起这羌族土司官寨,四周耸立的座座灰黑色锥形石砌高楼,定是当年乾隆帝平金川之战损兵过万久攻不下的碉楼;而所落座的接客厅,镶有汉人民居的镂空窗框,用木雕和砖雕做了装饰,上面的图案有羌人崇拜的神兽,也有汉人喜爱的祥云纹样。河谷凉风阵阵穿堂而过,再品一碗本地的苔子茶,苦涩回甜,透彻心脾,顾原圻连日来的奔波劳顿一扫而空,面上终于神情舒展,不再眉头轻蹙,身旁刘知县见状长吁一口气,悬了半日的心始放下。
天色渐暗,官寨上上下下百余人紧张忙碌起来,仆役在议事厅摆上了十余套榆木雕花桌椅,四周点上二十盏青铜连珠柱形油灯,大厅外的空地上点燃一簇簇篝火,整个官寨内顿时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得知总督特使到访,龙安府知府及府内平武、江油、彰明各县均遣官员前来拜见,附近羌藏两区的大小土司也有十余人前来赴宴,当夜泽吉土司官寨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熊熊火光把座座碉楼照映成金黄,上面交错投射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寂静的河谷从未如此喧嚣,欢声笑语盖过了河水哗哗的流淌,惊走了一群群归巢的飞鸟。
只见议事厅的餐桌之上,摆满餐桌的有藏区来的烤全羊、烤藏香猪、手抓羊肉、血肠,羌人爱吃的烟熏猪膘、烤野鸡,以及汉区的樟茶鸭子、东坡墨鱼、清蒸江团等几十种美食,特别是十几道川菜食材新鲜,口味正宗,之前刘知县还担心众多汉人官员不习羌人饮食,殊不知泽吉土司从成都府高价请来了川菜厨子,并让商队快马加鞭从汉区采购了新鲜食材。
开席前,仆役就将一坛坛近人高的大酒坛搬至宴席旁侧,倒入清水后一罐罐乘出,砸酒的香醇四处飘散,羌藏土司们接连端碗豪饮。而主桌的几位汉人文官,土司则准备了精致的青花瓷酒器,供其浅酌慢饮,顾原圻端起酒杯品了一口,顿觉惊奇,原来喝的竟是家乡镇江特产的百花酒。按清律异地为官至少离原籍五百里,顾原圻在外多年未回家乡,如今竟在这荒蛮之地,喝到了千里之外家乡的美酒,不禁心中大悦。
正在众人酒过三巡兴味犹浓之时,一阵喁喁细语由远及近,只见一群着蓝色羌袍的少女款款而至,她们手端酒杯,个个笑靥如花。特别是领头的那位女子朱唇玉面,明眸皓齿,秋波微传,不同于汉族女子低眉顺眼的小家碧玉,只见她丰韵娉婷,身姿灵动,在华丽羌服银饰映衬下风姿绰约,别有一番绝伦美艳。
旁人悄声向顾原圻耳语,这是泽吉土司家的长女,被称为“川西第一美人”的泽吉央娜。
蓝衣少女们行至贵宾面前,齐声用羌语唱起祝酒歌,羌语本原始古朴,曲调悠扬,加上少女的音色曼妙婉转,带来浓郁的异族风情。顾原圻久居汉区,首次来此川西番地,见此地景物风光本已沉醉欣赏,观之羌藏原始质朴习俗更觉新奇,此微醺之际听闻此古羌语祝酒歌,见羌族美人纤纤玉指斟酒,盈盈笑靥敬饮,接过泽吉央娜手中的酒杯他含笑道:“美人赐酒,君今不醉欲安归。”一众宾客不解其意,只知是这位饱读诗书的官员终于心情愉悦,来了文人雅士的兴致,便附和着要央娜多敬几杯酒。其实顾原圻
所说乃是唐代李白以乐府古题填的词,该词前几句内容盛赞“胡姬”(西域女子)貌美如花,最后一句“君今不醉欲安归”,指的是面对如花似玉异族少女的歌舞欢笑,本人应大醉而归。
泽吉土司见顾原圻开怀畅饮谈笑风生,此次宴会应深得特使满意,土司不由得笑逐颜开。世袭二代土司之职后,他鞠躬尽力,励精为治,如今生意通达四方,家族兴旺发达。家中四位子女,长子长女为原配羌人正妻(已故)所生,次女幼子乃汉人次妻徐氏所生,徐氏是汉区井盐商之女,能识字会算数,被盐商带在身边记账打理生意,因自幼未缠足无汉人纳娶,泽吉土司见此女清秀贤惠,便高额聘礼娶为次妻,协助经营家族生意。当下,后代子嗣之前途已安排妥当,长子为人宽厚豁达,在族人中声望甚高,将来必定顺利继承土司之位;长女已到适婚年龄,藏羌两地多位土司家族提出联姻,最终与松潘显赫望族云呷土司家订婚,数月后将举行大婚。徐氏所生子女均未成年,但泽吉土司谋虑深远,次女幼子兼汉羌血统,天资聪慧,伶俐乖巧,因此请来汉人先生教习汉语文字,也请藏人传授藏语民俗。待次女成年之后,可招婿入赘寨中协助打理家族生意,幼子将来“捐例”入官职,光宗耀祖,满门生辉。
泽吉土司望着官寨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绝,想到家族生意子嗣前途一派光明,脸上欣喜之色更是溢于言表。而他丝毫未察觉席间有人强忍不悦,此人即是龙安府羌区最大势力的达旺土司,达旺土司家族自明朝以来,世袭至今已十三代,一百多年来均是石泉一带最受尊崇的土司家族。土司等级虽有高低,但互不统率,达旺土司从心底瞧不起因立功被清廷分封授印的小土司,此次接待总督特使被泽吉土司抢了风头,心中更是妒火熊熊,晚宴尚未结束便黑脸起身离开。
宾客们在议事厅酒兴正浓,官寨的空地上也摆设了数桌宴席,燃起了一簇簇篝火,招待宾客家眷们用餐憩息。旁边一群孩童追逐两匹小马玩耍,这两匹马体毛褐色身型异常矮小,长约三尺,体态类似山羊大小,高度和孩童不相上下。原来这是泽吉土司让人从金川带回的两匹矮种“果下马”,供家中幼子幼女玩耍,当日大群孩童跟在一位手持马鞭的汉人装饰少女身后,追逐两匹小马嬉戏。少女约莫十三四岁,虽面容稚嫩,但肤若凝脂,目如点漆,一颦一笑嫣然如画,只见她身着绿底金花蝶纹丝绸对襟汉装,未袭汉风缠足,脚蹬一双粉底羌绣“云云鞋”畅行奔走。一幼童五六岁憨状可掬,扯住少女衣袖央求要骑小马,少女歪头思忖一下点头同意,招呼众孩童拉住小马鬃毛,把幼童抱上马背。谁知这“果下马”身型虽然矮小,实则体格健壮,常用于崎岖山路驾役载货,幼童刚坐上马背行走几步,便被小马扬蹄一跃摔下马背。幼童摔得哇哇大哭,惊闻哭声一位姿容秀美、身着朱衣袖边镶黑绣花缎的汉装妇人从厨房奔出,一把抱起幼童安抚,见其并无大碍,随即斥责少女
,让她看管好弟弟,当日宾客众多,不要再忙上添乱。少女调皮吐舌转身奔走,扬鞭将小马赶至一旁与众孩童追逐,妇人安排仆役看护幼童,旋即又回到厨房督工。
第三章 惊 变
清初以来朝廷下旨招徕汉族移民入川开垦土地,入川垦荒者给地亩为永业,并以税负优惠奖励垦荒,川西藏羌之地也多有汉人迁徙,龙安、茂州一带形成汉藏羌多族杂居的景象。依据清律汉人必须剃发易服,而藏川等边疆番属各民族可保留本族装束,因此这场宴席上藏羌汉各族服饰皆有,众人也甚觉平常。羌族服饰除了节日盛装之外,日常实穿棉麻粗布制成的袍服,便于放牧耕作等劳动,汉人平民也着布衣,但汉人富贵人家则着锦绸绫锻等丝织面料,女子服饰注重精细繁丽刺绣花纹,袖端裙角镶绣滚边,十分华丽考究。官寨内身穿汉装妇人和少女即是泽吉土司汉妻次女,母女二人所穿汉装大有讲究,乃是请成都府裁缝定制而成,其内着轻薄羽缎衬裙,外穿花纹雅致细密刺绣对襟绸褂,绢罗绸缎制衣不仅华美精致,并且舒适轻便,此等汉装令当地羌女好生羡慕。加之藏羌之地无汉人缠足风俗,次女泽吉依玛又未尝缠足之苦,致使天性活泼,机敏可爱,深得一众族人喜爱。此次官宴之上,一众宾客家眷见泽吉土司家族男丁兴旺,女子美貌脱俗,不由得心生艳慕交口称赞,只是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一夜竟是二代泽吉土司家族辉煌之鼎盛,此后风云变幻,众人皆命运莫测。
官宴结束后数日,泽吉土司父子带商队前往川西北松潘厅境内,松潘一带草地山林盛产虫草、贝母、甘松、羌活、木香等名贵中药材,时值初夏,正是藏民上山采集药材及一些药农收成时节。泽吉土司商队每年此时抓紧时机,从藏民家中收购四五月间积雪溶化时上山采集晾干的虫草,在山区药农田间购进刚采挖出的贝母、羌活,松潘一带的药材买卖泽吉土司家长子和商队早已熟络,土司通常不随行,但想到秋收羌历年后将为云嘎土司与央娜举行大婚,土司需亲自前往云嘎土司官寨,双方商议婚礼事宜。
松潘地区的扎嘎赛马会远近闻名,三年前那次赛事更是数千人云集的一场盛会,参加赛马历来是藏族人衡量男子价值的标志,用以展示格萨尔王后人继承英雄的力量、智慧与勇敢,观众从临省甘肃、临近的茂州、杂谷、懋功等地村寨蜂拥而至,为一睹草原骏马奔腾竞逐之景象,更一瞻参赛骑手强壮彪悍之风采。那年,赛马会勇拔头筹的是松潘望族云嘎土司长子多吉,得此殊荣云嘎土司家族欣喜万分,当即在官寨大宴四方宾客庆贺。前来观赏赛马会的泽吉土司及家人受邀赴宴,在此庆功宴上,土司长子云嘎多吉对泽吉央娜一见倾心,心中暗赞“川西第一美人”确然不负盛名,随即恳请父亲派人向泽吉土司家提亲。
世袭土司的婚姻历来是家族联姻或由长辈指定,能与松潘显赫的云嘎土司家族联姻,泽吉土司自然求之不得,不料想泽吉央娜对云嘎多吉也心有所往,这场联姻无疑是两全其美的妙事。
如今,云嘎多吉已继承土司之位,在泽吉土司赴松潘商议之后,两人的大婚典礼便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约莫到了回程日期,官寨上下等了两日不见商队返程,遣了几个壮丁去往前方打探。翌日,其中一人面如土色奔回,报告商队在返程路上竟遭遇了暴徒抢劫,不仅财物尽失,且尚无一幸存活口。徐氏听闻消息当即脸色惨白,腿一软跌坐在地,寨中众族人也惊骇得浑身冷汗,呆立无措。
川西松潘藏区有支郭罗克部落位于四川、青海两行省边界,地属高寒山地,民风彪悍野蛮,“亦因地皆不毛,惟藉打牲度日,生计日窘,遇有行旅,屡行抢劫”,该部落以四处劫掠为生,素来割据一方不服朝廷管辖,曾戕害朝廷官员,川青两地藏区村寨屡受其害。郭罗克部落善搞突袭,百余骑兵马快箭准,行踪如鬼魅般莫测,其住地山势险要,隐蔽难寻,朝廷多次派兵围剿均无功而返。郭罗克人多在松潘西北川青边界一带活动,此次泽吉土司商队遇劫地点位于松潘东南接近茂州府地界,郭罗克人罕有深入松潘腹地,且此回手段残忍未留一人活口,劫后纵火焚烧现场。川西靠近汉区一带近年来还未曾发生过抢劫掠杀事件,虽事有蹊跷,无奈死无对证,朝廷派人调查无果,只能推测劫案系郭罗克部落所为。
泽吉家族遣一队人马前往劫案现场,但报官后亦不能缉拿到真凶,无奈只得将商队十余具尸体拉回,各家亲属将逝者抬走筹备丧事。举行简短法事之后,泽吉土司父子二人尸身由释比清洗血污,缝合伤口,净身穿上麻布白衣,停放于官寨议事厅。族中长者遣人到附近土司家族中报丧,依照羌俗两位释比通宵诵经超度,一众族人在议事厅守灵一宿。
当夜,往日灯火通明的山寨死寂般沉默,议事厅内十余人身着白色孝服、头戴白色孝帕跪坐尸体四周,除听到释比低吟浅诵的经文,众人鸦雀无声。徐氏晕厥苏醒后被仆役搀扶换了孝服,泪痕犹在,目光呆滞跪坐于灵前,幼子见此情形受到惊吓恐其哭闹,被仆役抱到厅后寝
宅哄睡。长女次女跪坐于徐氏身后,神色凄楚,眼眶噙泪,夜晚的寒风从河谷阵阵侵袭而来,身形单薄的泽吉依玛不由得浑身直打寒颤。
父子二人的尸身虽已进行清洗,但仍有褐色血渍从白色麻衣中渗出,因遭遇凶杀惨死,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父子二人的面容尤显阴森可骇。泽吉依玛看着灵床之上两具冰冷尸体,竟是临走前笑说要带回礼物的父兄,她从未遭遇跌入深渊噩梦般的恐怖,但这噩梦又真实呈现眼前,黑夜中似有无数饿狼啃噬自己的身体,却眼睁睁看着无力反抗。
灵堂之上,众人皆哀伤沉寂不语,痛楚之余思忖家族及自身今后前路难测。十多年来在家族的庇佑之下,长辈万般疼爱,仆役尽心照料,泽吉依玛以为大山之外的土地,皆是如土司官寨内安宁富足。她从未出过远门,最大的心愿即是成年后跟随家族商队去汉区游玩,此外则是好好调教两匹小马,以后随自己出行时可以驮载采买的物品。
此时,望着悲恸的母亲,阴云笼罩下的一众族人,泽吉依玛茫然失措却心有不甘,家族的荣衰存亡,族亲的悲切无助,让其很想奋然站出来承担重责,但她不是强壮男儿亦尚未成年,其纤细臂膀又怎能扛起沉重大山。
守灵三日之后,按羌俗凶死者必得火葬,待释比选好了时辰,送葬队伍一行百余人便向本家族火葬场行进,两位释比走在前方一路吟诵“上路经”,其后按尊卑之序抬了十余口木棺。火葬场正中是供奉本族历代祖先神位的神龛,众人抬起神龛移至他处,将十余口棺材并排放置于此,四周堆放柴火连棺木火焚。熊熊烈焰开始燃烧,释比端坐虔诚诵经超度亡灵,众人恸哭声四起,棺木焚化之后,族亲将骨灰深埋地下用神龛置于其上,直至天色渐暗,众人才不舍散去。
第四章 联 姻
土司为世袭职,土司死,其子继承;无子者,由兄弟或女儿承继;无兄弟而子尚幼者,可由土妇(土司之妻)摄政,待子成人后继承土司位,因此按土司制女子继位土司也并非少见。葬礼之后不久,族中长辈召集一众族亲头人集会,共同商议第三任土司人选,因幼子尚未成年,徐氏乃外族汉人,三代土司之位当由长女泽吉央娜继承。当下众人还在服丧期内,议定待丧期后向朝廷奏请批准新任土司,至于与松潘云嘎土司联姻之事暂搁延缓。
葬礼后,泽吉官寨中大小事务暂由长辈族叔处理,徐氏强撑起病躯接手打理家族生意,不得已安排商队放弃西线藏区多桩买卖,仅留南下汉区售卖羌区药材等熟稔线路。经此回致命打击,家族失去靠山主心骨,众族人脸上已无往日风光,人人愁云密布,整个官寨如死潭般沉寂,勉强维持日常运作。
半月后一日,知县刘炳尧匆匆赶来官寨,说有紧急消息密告族人。原来刘知县前往龙安府公务时,得一位相熟同僚悄声耳语,龙安知府已应允达旺土司,以保龙泉番地长治久安为由拟写奏折至四川总督李世杰,奏请朝廷批准达旺土司与泽吉土司家族联姻。得知此事,刘知县匆忙从龙安府赶回报信,众人一听大惊失色。人人皆知泽吉央娜将继承土司之位,一旦达旺土司迎娶泽吉央娜为妻,泽吉家族的山林田地、商队家产,将悉数皆为达旺土司管控;泽吉央娜若为达旺土司生下男丁,则央娜幼弟成年后继承土司之位无望。
达旺土司这招不但趁火打劫,而且用心阴险恶毒,完全切断了吉泽家族的后路,泽吉家族此后将成达旺土司的附属,多年累积的财富将逐渐被蚕食殆尽。众人惊恐无措,询问刘知县朝廷能否批准奏折,刘知县摇头不知,只道是朝廷若批准两土司家族联姻,泽吉央娜须取消与云嘎土司婚约,丧期后就与达旺土司举行大婚。
刘知县走后,族人焦急商议对策,泽吉央娜即将继位也要参与议事,但其神色沉郁始终一言未发。众人皆知达旺土司骄横凶悍,乖戾暴躁,且年龄比央娜父亲还年长,想到丧期结束后将嫁与此人,泽吉央娜便不寒而栗。失去了强势的庇护,财富与美貌此刻变成了沉重的负累,就像一只孤身于荒原中的猎物,引来四周群狼环伺,觊觎垂涎。泽吉央娜平日循规蹈矩,事事听从父兄安排,家族的权威虽是强势护佑却也是束缚铁笼,如今父兄已亡,家族风雨飘摇,泽吉央娜如何甘心成为达旺土司利爪下的猎物,任由宰割,她拼死也要挣扎一番。翌日清晨,一仆役战战兢兢奔向族长报告,泽吉央娜及其随身衣物全都消失无踪,天刚蒙蒙亮时似乎有人见她骑匹快马向西疾驰而去。
当松潘厅云嘎土司见到骑行两日一夜而来的泽吉央娜,震惊万分,听她道明原委,更是怒目切齿。他深知一旦朝廷批准联姻,达旺土司不但财富美人兼得,吞并泽吉家族后更独霸一方,对松潘、茂州地区各土司部落势力造成巨大威胁。
新继位的云嘎土司本就血气方刚,见心仪之女子私逃投奔而来,美目噙泪,楚楚可怜,豪迈之情顿生,未有思索便召集亲信族人商议对策。
众族人对泽吉央娜私逃而来颇有微词,因其在丧期未满便悄然出寨,且未出嫁女子私自前往云嘎土司官寨,甚不合礼数,泽吉家族必然会派人来寻,官寨内不宜久留应将其送回。云嘎土司面露不悦,称泽吉央娜既然舍命投奔而来,他打算将其留下,众人一听大惊,纷纷劝说云嘎土司放弃决定,但云嘎土司态度坚决,不容半点商量。
他思忖就算朝廷未应允联姻,泽吉央娜此番出逃事态严重,送回家族后必然会剥夺土司继位并受族规重责;若是朝廷批准联姻,送泽吉央娜回去无疑羊入虎口,泽吉土司父子暴毙之事本有蹊跷,泽吉家族诸多变故背后恐怕都有达旺土司的阴谋。不仅是因泽吉央娜之美色,更是因为本已订婚的心仪女子,将被老谋深算的达旺土司抢夺为妻,云嘎多吉初任土司年轻气盛,不肯服气,此次就算是冒大不韪也打算将泽吉央娜留于寨中。
众人见云嘎土司脸色铁青,留下泽吉央娜一事已不容商议,一位年长族亲思索片刻提出对策,泽吉央娜既然放弃土司继承权出逃,家族必定将其除名,她即失去贵族身份成为平民女子。世袭土司本是一夫多妻制,除家族联姻的贵族正妻外,可以娶数名平民女子为次妻。云嘎土司官寨要将泽吉央娜留下,唯一可行方式就是土司娶其为平民次妻,只是土司目前尚未大婚,未明媒正娶之前先纳次妻,还未有先例。云嘎多吉听闻此策点头同意,众人对未合礼数之事颇有议论,特别听闻达旺土司奏请朝廷联姻事宜,之前两家族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此后恐怕与达旺家族结怨,无奈土司意念已决族人只得照办。
泽吉家族派人多方打探泽吉央娜下落,得到她以平民身份嫁与云嘎土司为次妻消息时,总督府的批奏也随后送达至官寨。朝廷不仅批准达旺与泽吉两家族联姻,并且因泽吉家族遭遇不幸变故,族中只剩老幼妇孺势单力薄,同意联姻之后族中重大事务由达旺土司协理。族叔接过批奏双手发颤,家族本是内忧外患之际,如今必须遵照朝廷旨意即刻联姻,泽吉央娜的出逃更是雪上加霜,众族人集聚在议事厅里一筹莫展。
有人提议家族去云嘎土司官寨将泽吉央娜要回,但泽吉央娜已行婚礼嫁为人妇,且云嘎土司家族显赫,势力庞大,恐怕也不会轻易放人。另有人提议,在族中头人家选一适龄女子,让徐氏收为养女,代替泽吉央娜嫁与达旺土司为妻。但众人深知此方式必然激怒达旺土司,泽吉家族未选派贵族女子联姻恐也违抗朝廷旨意。正在众人无计可施,沉默寂静之时,听闻声若蚊蝇般细语一句,“我愿去联姻……”众人转头一看竟是泽吉依玛,徐氏一把拉住依玛,低声斥责,议事厅中族人正在商议生死攸关之事,未成年小女为何进来口不择言。族叔见泽吉依玛虽身形纤弱,体态尚未成熟,但面色凝重,目光坚决,显然考虑良久心意已定,并非随口说出。
族叔转念一想,对于遵照朝廷旨意家族联姻之事,众人先前只考虑到适婚年龄的泽吉央娜,忘记具备贵族血统的女子还有未成年的泽吉依玛。只要派出家族中未婚贵族女子去联姻,就不算违抗朝廷旨意,未成年女子亦可先订婚成年后大婚,达旺土司就算心中不满也无可奈何。虽深知土司制度下贵族女子的婚姻,不是家族联姻就是由长辈指定,当年泽吉土司应允小女招婿入赘而不外嫁,如今却不得不承担家族联姻的重责,徐氏心中阵阵酸楚难耐,拉着泽吉依玛之手暗自垂泪。
一众族人思考商议半日,好像也只有泽吉依玛前去联姻才是万全之策,想到让稚嫩少女扛起家族重担,不啻于送羊入虎口,众人皆连声叹息。翌日,当族叔前去达旺土司官寨回话之时,不出意料,达旺土司听闻勃然大怒。泽吉央娜出逃的消息已不胫而走,达旺土司一面思索何处走漏了风声,另一面等待观望泽吉家族若抗旨该如何收场。谁料泽吉家族提出将未成年的泽吉依玛送来联姻,他当即暴怒,堂堂达旺土司怎能娶未成年少女为妻,族叔心中惶恐退后几步不敢答言。
此时,达旺土司身边有人向其低语,泽吉家族派次女来联姻也并非违抗朝廷旨意,土司幼子达旺旦增与泽吉依玛年岁相仿,可将依玛嫁与达旺旦增实现家族联姻。达旺土司听闻此言,思考半晌只得应允,他没有娶到美貌的泽杰央娜为妻,但只要两家族顺利联姻,便可依据朝廷旨意管控泽吉家族重大事务,虽未遂心愿美色财富兼得,却也将拥有泽吉家族丰厚财富,其心中悻悻然也只能同意此事。
家族联姻的大婚典礼定在达旺旦增与泽吉依玛成年之后,报准朝廷应允之后,达旺土司开始协理泽吉家族重大事务,直至泽吉土司幼子成年继位,泽吉家族每月的盈利将分四成至达旺土司。官寨中人心惶惶,一众族人深感前途暗淡,命运不济,高额的利益分配众人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即将成为达旺土司家族的儿媳,泽吉依玛必须开始穿羌袍习羌俗,此后其脸上很难看见笑容,始终是心事重重,沉默少语,再难寻当年少女之纯真烂漫。
厚重的阴云始终笼罩于泽吉官寨之上,整个联姻事件中,唯有一人心生愉悦,那人便是达旺土司之子达旺旦增。达旺家族父兄强势凶悍,唯幼子达旺旦增生性怯弱,加之前年长兄与周边土司部落械斗身亡,父亲对其要求更加严苛,常因怒其不争而粗暴斥责,使之更加惧怕父亲威严,此次得知家族安排自己与泽吉依玛联姻,心中欣喜若狂。泽吉依玛不似其姐泽吉央娜明艳妩媚,但生得明眸皓齿,仙姿玉色,自幼被教习通悉汉藏羌文化,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土司家族女子,谈吐举止超群绝俗,别有一番令人神往之情致,甚受同龄人倾慕赞佩。能娶到未曾对他高看一眼的泽吉依玛,达旺旦增兴奋得溢于言表,认为从小至大只有此次联姻是父亲的恩赐。
第五章 继 位
数月后,泽吉依玛年满十五岁,依据羌俗再过一年便已成年,十六岁可行婚礼嫁为人妇。泽吉依玛平日不再穿精致昂贵的汉装,多数时候穿上羌袍,像羌族女子一样学会骑马放牧,且跟随族叔治理族内大小事务,向母亲请教生意买卖规矩。其天资聪颖,勤勉用功,不到一年已将寨内上下各项事务熟稔于心,对答如流,虽观其身形尚未成熟,但言谈举止已褪去年少青涩,神色中更添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冷静。次年春天,她几次跟随家族商队去往汉区交易,一路上餐风露宿,甘苦与共,为了解自家各项营生的细枝末节,更深知嫁入达旺土司家族之后,恐再无出远门见识外界的机会。
随商队车马走出大山,泽吉依玛才发现原来天地广阔,世间浩渺,苍茫大地无际无涯,自己浑浑噩噩如蝼蚁般生存于大山深处十余载,生死存亡也不过是星河中一粒尘土。离家越远,便越思念家中亲人,每日夜宿中凝眸远望家乡方向,勇负重责的决心愈发强烈。行商经营虽至劳苦,但阅尽世间百态,博闻强识,与各地商贾用不同语言磋商交易价格时,泽吉依玛才明白自幼被父母培养通悉多族语言文字的用意,原本是打算让自己成年后接手家族生意,殊不知熟练流利应对各地语言,让其今后人生受益匪浅,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泽吉依玛已至成年十六岁,两土司家族共同商议待秋收羌历年后举行大婚典礼。夏末,泽吉依玛的幼弟却得了一场重病,接连高烧不断,整夜哭闹不止,请释比来做法事跳神数日不见好转,后让仆役驾车快马加鞭从龙安府请来汉人郎中,开了药方熬汤药灌下仍无起色。眼见幼子一日日哭声渐微,气息尚弱,众人焦急万分,但个个束手无策。半月之后,幼子终无力回天病亡,徐氏接连丧夫丧子,不堪重击卧病不起。
幼弟病亡之事,对于泽吉依玛而言犹如当头一棒,其素来宠爱幼弟,近年来奋勉研习治理家族事务,也是为今后辅佐幼弟顺利继承土司之位,重振家族兴旺。幼弟意外病亡,让泽吉依玛在万般悲痛之余,更加忧心如焚。此时官寨内已犹如一盘散沙,人心惶惶,众人议论纷纷,流言四起,认为泽吉家族被邪恶缠身,无法受到祖先神灵庇佑,因此接连遭遇厄运。
火神是羌人崇拜的主神,掌管着各家族的香火不断,幼弟病亡后,族叔安排人请来释比施法除邪,众人将供奉本族历代祖先神位的神龛抬放于官寨正中,四周点燃熊熊篝火。只见两位释比头待三角法冠,身穿法衣,手持羊皮鼓,口中念着咒语绕着火堆边唱边跳。一众族人围坐于篝火四周,口中虔诚默念祈祷之词,期盼神灵保佑家族平安昌盛。作为泽吉家族仅存的嫡亲后代,泽吉依玛身着祭祀羌服,神色庄严,手捧银盆盛装的祭品,向供奉着祖先神位的神龛缓步而去。旁人见她裸足并未穿鞋靴,正在众人诧异之际,只见她径直赤脚踏上火堆行走数尺远,众人惊呼却已阻拦不及,等泽吉依玛面不改色从火堆走下行至神龛,却发现她双足丝毫未损,完好如初。一众族人见状惊叹不已,两位释比立即跳起施法术与神灵交流,之后大声宣告是祖先神灵保护了泽吉依玛,众人一听急忙齐齐向神龛跪拜,感谢掌管家族香火的火神终于开眼,对泽吉家族唯一后人如此护佑,将邪恶之灵驱除远离族人。
赤足踏火堆之举动,泽吉依玛事后仍心有余悸,但当时事态危急,她只能咬牙把心一横,不得已而为之。数月前在汉区交易药材之时,她听一位福建商人说到闽南一带的祭神风俗,是由四位端公抬神龛赤足走炭火,脚底丝毫不会未损,因其事前会在脚底抹上月石粉,可起保护作用。月石又名硼砂,《本草纲目》记载“能去胸膈上焦之热”,泽吉依玛本是购回为母亲治疗惊厥之症,此回为了平息全族人恐慌,不得已找出月石粉行此计策。她生怕匆忙间露出破绽,月石粉防护不当受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但亵渎神灵定会受到族人惩罚,所幸的是依计行事天衣无缝,一众族人深信不疑。施法驱邪仪式之后,泽吉依玛在族叔协理下主办幼弟丧事,安排寨中大小事务,行事稳重,分寸得当,暂且安抚族内人心。
其后一事却让泽吉依玛始料未及,在大婚之前,一众族人将其推举继任土司之位,按照土司世袭制,泽吉依玛乃二代土司唯一嫡亲后人,且驱邪仪式上她受到神灵护佑,今后必定可保家族平安,理应向朝廷请奏批准为三代泽吉土司。当知县刘炳尧宣读完朝廷批文,泽吉依玛手捧朝廷敕书和土司金印跪恩时,脸色发白,神情呆木,脑中更是一团乱麻。不过才两年光阴,世事风云莫测,家族屡遭变故,自己却阴差阳错当上了三代土司,一众族人的前途命运便交到自己手中,而她也不过是位十六岁的少女,深感任重道远,惴惴不安。
在儿子大婚之前,准儿媳已经成为泽吉土司,这让达旺土司得意万分,大婚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掌控泽吉家族,两个家族累计在一起的土地山林和财富,整个石泉地区乃至龙安府都无人可匹敌。三代泽吉土司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弱小女子,泽吉家族几经重创已人单势孤,达旺土司丝毫不担忧泽吉家族会不屈从之下,只不过他不会料想到,在其万千算计谋划成功之后,世事却偏偏不会遂人心愿。
第六章 大 婚
羌历年后大婚之期来临,依据羌俗男女订婚之后不能见面,因此泽吉依玛并未见过达旺旦增样貌。羌人传统婚礼仪式复杂而隆重,有“花夜”“正宴”及“谢客”三道仪式,加之又是当地两个显赫土司大家族联姻,男女双方家族都在各自官寨露天坝大宴宾客,备上佳肴美酒,族人载歌载舞,大婚仪式足足持续了五日。
泽吉依玛身着华丽红色羌袍嫁衣,脚踩红底黄花羌绣云云鞋,胸前耳上挂满昂贵饰品,均是金银丝编织成的各式吊坠,中间镶嵌玛瑙、玉石和珊瑚珠,身上数十件饰品沉重得行走不便,加之头盖红绸盖头看不到四周,只能被伴娘搀扶跪拜行礼。繁冗的礼仪已弄得晕头转向,幸好有盖头遮面,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泽吉依玛丝毫未有喜悦之情,神色木然完成了各种仪式。土司家族联姻是千年来的传统,男女双方各自完成家族使命,繁衍后代,继承家业,联姻中罕有两情相悦之事。泽吉依玛深知这场联姻代表家族的责任,她并不懂人间情爱为何物,对于站在身旁一起完成婚礼仪式的达旺土司之子,也并无半分想象和期盼。
天色渐暗,宾客的正宴开始之后,按照羌俗新郎新娘才被送入洞房。外面宾客喧嚣热闹,新房中却鸦雀无声,泽吉依玛心生好奇,一把扯下红盖头环顾四周,只见一位年龄相仿的清瘦少年坐在旁边木椅上,他身着隆重婚礼服饰,身上挂了数条羌红,神色拘谨地向她张望。冗长婚礼上虽两人共同完成多项传统仪式,泽吉依玛始终盖头遮面,不知身旁的新郎是何模样,此时揭下盖头与这陌生男子面对独处,顿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之前听说这位达旺旦增自幼体弱多病,不受崇尚武力的达旺土司喜爱,前些年长兄在部落械斗中伤亡,达旺土司不得不培养达旺旦增继承家业,但怒其软弱不争气,时常训斥责骂,达旺旦增便愈加不敢多言语。
泽吉依玛见达旺旦增身材瘦削,但眉目清秀面色温和,不像其父般凶悍蛮横,心中对达旺家族的嫌恶暂时消退了几分。在华丽嫁衣的映衬之下,泽吉依玛更显得唇红齿白,冰肌玉肤,一转头对视间只见美目顾盼,秋水盈盈,达旺旦增梦寐以求的女子就活色生香坐在身旁,他紧张得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未嫁给达旺旦增父兄般粗鲁莽夫已是万幸,但达旺旦增不善言谈,拘谨不语,泽吉依玛也甚觉平庸无趣。为了打破尴尬僵局,她询问达旺旦增对自己知晓几分,谁料达旺旦增说之前见过她一回。
两年前,泽吉土司大宴宾客接待总督特使顾原圻时,达旺旦增跟随父亲赴宴,因未成年不能入正厅就坐,便与家眷们围坐于露天篝火宴席。泽吉依玛身着汉装手持马鞭,赶着两匹果下马在旁嬉戏,一群孩童趋之若鹜,跟随追逐。宴席间众人目不转睛观望,争夸泽吉土司次女美貌不输长女,达旺旦增转头一看,那位绿衣少女果然楚楚动人,仪态万千,顿时倾慕之心蠢蠢萌动。他也起身随几位土司子女一道去逗玩两匹小马,只见两位同龄少女围住泽吉依玛,拉起丝绸汉装问长问短,他正鼓起勇气想与泽吉依玛搭言几句,谁料父亲黑脸从宴会厅出来,一众家眷只得随其匆忙离开。
聊起泽吉依玛最爱的两匹果下马,两人终于有了共同话题,逐渐消除了些陌生隔阂。抛开家族联姻的使命,新任土司的重责,他们终究还是两位刚成年的少年,也还未真正体验过世道艰辛坎坷,家族纷争厮杀。泽吉依玛虽不喜欢达旺旦增木讷拘谨,但其心性纯善,性格温和,相处一段光景后,泽吉依玛不再嫌恶他是达旺土司之子,多将其视为族中兄弟,或者又像同龄玩伴。大婚之后,达旺土司对泽吉家族打压盘剥更甚,泽吉家族对达旺土司积怨已深,泽吉依玛内心虽绝不肯屈从其掌控,但平日仍善待达旺旦增,知他也不过是其父手中的棋子。
婚后不久,达旺土司就安排达旺旦增入住泽吉官寨,让其子逐渐熟悉管理泽吉家族事务,最终达到吞并蚕食泽吉家族的目的。只是他并不知晓,达旺旦增不但不理寨中任何事务,反而大小事都对泽吉依玛言听计从。达旺土司的心思放在与邻近茂州几位土司的边界纷争上,他认为儿媳泽吉依玛不过是刚成年的弱小女子,怎会有多大的能耐,便对泽吉土司官寨事务从未详尽询查,殊不知这种自大与松懈,实则养虎为患,终有一日将自尝恶果。
入住泽吉土司官寨,是达旺旦增此生以来最愉悦的时光,他不会每日再被威严蛮横的父亲训斥,一举一动也没有任何束缚,终于不必再小心翼翼活在阴影之下,泽吉土司官寨已成为他的世外桃源。有美貌聪颖的妻子打理寨内大小事务,有众多仆役服侍的奢适生活,他把临走前父亲交代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达旺土司要他监管泽吉土司家族全部事务,最终掌握治理泽吉家族的实权。而其,族人开会议事时甚觉枯燥无味,每回晕晕欲睡,之后干脆推病缺席;每月一次向父亲禀告寨内事务紧张得发抖,皆是泽吉依玛事前一字一句传授,让他死记硬背下来,生怕父亲多问一句露出破绽。达旺土司见每月泽吉家呈上的账目清楚,利润分成银两准时交到自家银库,儿子也将寨内事务叙述清楚,对达旺旦增在泽吉官寨的管理一直未起疑心。
乾隆时期,四川当地节庆之时盛行演灯影戏,绵州才子李调元有《灯影戏》诗云:“翻覆全凭两手分,无端钲息又钲闻,分明夺地争城战,大胜连年坐食军。”泽吉家商队有个汉人伙计,以前曾在灯影戏班打过杂,对影戏的人物制作和故事唱段皆为通晓,节庆之时在寨内搭台拉块白幕布,幕后点几根蜡烛,用自制的牛皮影人给寨中孩童唱述故事。灯影戏不仅吸引了一帮孩童,连众多大人都驻足观看,达旺旦增一睹此物之后,当即沉迷于此不能自拔。此后,他让人专程从绵州府邀请灯影戏班到官寨表演,其人物道具均以透明牛皮为原材料,采用透雕工艺制作,凿刻线条优美,衣服头饰精致,色彩搭配赏心悦目,造型精美绝伦,同时配以川剧唱腔和锣鼓管弦,让影戏表演与故事情节配合相得益彰。达旺旦增整日醉心于此,特地让商队在成都府请名师刻制了数十种影人,还收藏蓄置了精工影箱,每逢节庆之时,泽吉官寨均会邀请外地戏班上演灯影戏,引得整个石泉地区的土司家眷都蜂拥而至。
在泽吉依玛看来,达旺旦增似孩童般心性单纯,不谙世事,虽被其父斥之一无可用,但恰是不懂心机算计,让其避免诸多无妄之灾,否则他作为达旺家族派遣过来的外人,如何能在人人嫌恶达旺土司的环境中生存。婚后已两年多,她任由其自在如孩童般整日游玩,也正好不插手寨中事务,达旺旦增依然如年少时简单像一碗清水,而泽吉依玛早已不是大婚时那个稚气未退的少女。
年满十八岁之后,一半汉人血统让她虽不及纯羌血统的泽吉央娜当年丰腴美艳,但汉人精致的五官配上羌人女子的身形挺拔,看上去别有一番顾盼生辉,绰约多姿。而成熟的不仅仅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完全履行好作为土司的职责,两年多时间里,早已将领地内山林田地全部走遍,探访过族中每户牧民、田农,调解了族内大小纠纷,对商队生意买卖,也尽数知悉,核算精准。族人赞其有老土司宽厚待人的遗风,且处事公允,赏罚分明,在族人中已经逐渐树立起了威信。但泽吉依玛比其父更加心思缜密,当年父兄暴毙的教训,让她更加行事谨慎,从不显山露水。当前整个家族还受制于人,达旺土司家族兵强马壮,泽吉家族还无力与之抗衡,只能暂且隐忍屈人之下,等待某日伺机而动,扭转败局。
第七章 结 盟
茂州府东与龙安府、绵州府交界,北接松潘厅,西邻杂谷厅,历来为藏羌两族杂居之地,该地势“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卤平川之冲,是汉地人兵之路”,明末以来长期遭受兵燹,当地原住藏羌部落生存条件艰苦,因此各村寨牧民粮农对草场林地争夺尤甚。
藏人卓瓦土司家族领地位于茂州东北部,与石泉坝底堡达旺土司领地接壤,两家族为争夺山林田地水源等已结怨几代,历经数次血腥械斗,双方已死伤无数,达旺土司长子便于几年前与卓瓦家族的械斗中重伤而亡。卓瓦土司育有三子,尤其是长子贡布身材魁梧,骁勇善战,手段凶狠,带兵所侵之处统统抢掠一空,如遇反抗格杀勿论,因此边界附近村寨凡听到是卓瓦贡布带骑兵袭来,顿时吓得四散逃串,无人敢与之抗衡。
达旺土司与卓瓦家族历年纷争不断,双方均损兵折将,达旺土司还赔上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性命,却始终未占半点好处,终究心中怨恨难平。翌年春天雪化之后,牧民们开始为牲畜寻找草丰水足放牧地点,双方族人又为争夺草场互生龃龉,历经几次小规模牧民械斗之后,终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两家族间的战争不可避免地一触即发。
四月初,达旺旦增突然被父亲急召到土司官寨,让他领二百壮丁守住石泉河东岸。据探子可靠情报,卓瓦土司长子贡布将带兵从石泉河西岸渡河,侵占河对岸大片肥美草场;而卓瓦土司则带几百壮丁东越边界向坝底堡而来,直袭达旺土司老巢,双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达旺旦增哆哆嗦嗦被随从扶上马,带二百人向石泉东岸河谷地带进发。行至驻地安营扎寨后,隐约可见河对岸马嘶人语,卓瓦贡布的兵马已先行于树林中扎营,厉兵秣马,严阵待战的状态。达旺家兵听说对手是骁勇凶悍闻名的卓瓦贡布,本生就胆怯几分,再看到领兵的达旺旦增害怕得躲于帐中不敢露面,更是军心动摇,士气又灭几分。
泽吉依玛听闻消息大吃一惊,达旺旦增平日连只羊都不敢宰杀,哪是敢领兵打仗的料,估料达旺土司认为其年满十八岁,能像其兄般统率兵丁与对手交战,加之情势危急必须兵分两路才派其领兵。达旺旦增实则天性怯弱温顺,又在泽吉官寨过了两年舒适玩乐生活,心性仍是个天真单纯少年,哪见过兵戎相见,血腥厮杀。泽吉依玛连忙召集自家族百余兵丁,亲自带队骑马向石泉东岸河谷营地疾驰而去。
一行人走进驻地兵营帐内,达旺旦增见到泽吉依玛这个救星出现,不顾周围随从人等在侧,飞奔过来一把拉住依玛双手不肯放松。泽吉依玛见他双手冰凉,浑身发颤,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让达旺旦增领兵打仗,犹如让一只柔弱羔羊面对凶残饥饿的群狼,瞬间就会被撕碎片甲不留。
只听见河对岸叫阵挑衅声不断,达旺家兵不敢回应,而对方士兵已在砍伐树木制作木筏,估计一两日内就会渡河袭来。泽吉依玛急召众人了解军情,据达旺家兵领队呈报,卓瓦贡布骁勇善战,手下兵强马壮,达旺土司强悍的长子也是其手下败将,众兵丁听闻其名号心生畏惧,未战已怯,目前有几人不顾族规严惩已私逃离营。而泽吉家族百余兵丁虽忠诚可靠,但历年来只作为商队护卫,几乎未与人交战过,并无战斗经验,且此次是达旺与卓瓦两土司纷争,泽吉家兵并不愿做无谓牺牲。
泽吉依玛一听,背脊发凉,方知当下形势异常严峻,目前军心动摇,士气全无,一旦正面开战必定惨败无疑。如若当即撤兵逃跑,达旺旦增及这两百兵丁受族规严惩倒是在次,势必将严重影响坝底堡达旺土司官寨战事,卓瓦贡布渡河后与其父卓瓦土司合围坝底堡,达旺土司恐无几分胜算。虽此役是铲除达旺土司的大好时机,但泽吉依玛一番深思熟虑:卓瓦土司如若得胜,大军所过之处诸多村寨必被抢掠一空;达旺家族以牧民和田农为主,如被侵占了赖以生存的草场田地,其后族人又何如谋划生计;且部落冲突一贯劳民伤财,祸及无辜,目前两家族联姻,如若战败必定殃及池鱼,也定会拖累泽吉族人。
泽吉依玛多方斟酌后决定,一方面派人请托知县刘炳尧,速请朝廷派官员前来调停,另一方面慎思对策,当务之急是如何不让卓瓦贡布数百壮丁渡河。泽吉依玛找来熟悉周围地形之人询问,有族人曾是西线商队护卫,告知附近几十里茂州东南边界处有一羌人土坪小村寨,由于战事变迁使村寨位于卓瓦土司领地之内,该村寨人丁稀少,贫苦穷困,卓瓦家族祖辈对其心生怜悯,允许牧民在领地内放牧,全村寨每年只需上贡牛羊各三十头,该族律已延续数代卓瓦土司。泽吉家商队西行至松潘等藏区,茂州是必经之地,常在该土坪村寨歇脚,与村寨头人熟识多有交情。泽吉依玛一听,心中顿生一计策,让族人赶紧按她要求准备,虽心中忐忑不安,未知能否成功,但形势严峻她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翌日清晨,石泉西岸河谷兵营哨兵向卓瓦贡布报告,土坪村寨头人带领几个牧人,赶了牛羊各一百头前来慰劳兵丁。卓瓦贡布心中诧异,土坪村寨素来清苦穷困,每年上贡牛羊各三十只都勉强凑数,今日何来牛羊各一百只劳军,但土坪村寨头人向来老实本分,量其也无胆使诈,到想看看是何原由。
头人带几个牧人将牛羊赶到兵营旁侧,打桩围栏将牛羊分别圈好,随后几人前往卓瓦贡布兵营行礼。只见几位牧人中一位着羌袍年轻女子,依藏人礼仪用藏语向卓瓦贡布行礼问候,卓瓦贡布甚觉好奇,村寨头人见状赶紧俯首,胆战心惊低语禀报,这位是泽吉家族第三代土司泽吉依玛。
泽吉依玛一走进卓瓦兵营,就见到对方兵丁个个强壮彪悍,士气高昂,膘肥马壮,心知肚明如若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几乎毫无胜算。更深知一旦迈步踏入卓瓦兵营,就意味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越往里走就越凶险,生杀大权已掌握在别人手中,不论前方是凶是祸已无法回头,她双腿发颤但只能强装镇定,硬着头皮进入卓瓦贡布营帐内。
只见这位卓瓦贡布皮肤黝黑,魁梧壮硕,留满脸络腮胡,如座小山般端坐主营帐中,声若洪钟,气势强盛凌人,如若伸出巨手用力一捏,似可将泽吉依玛脖颈折断。事已至此,泽吉依玛只能孤注一掷,赌上身家性命,上前与卓瓦贡布交涉。
卓瓦贡布听到来者是泽吉依玛,知其是达旺土司儿媳,心中一惊。但转念一想,泽吉家族素来与周边部落交好,从未与人为敌,且来者又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心中敌意顿时消退几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位泽吉女土司,虽身穿粗麻布牧民羌袍,但难掩五官端庄,姿容秀丽,约莫十八九岁模样,胆敢孤身前来对方兵营,确有非同寻常的胆识。泽吉依玛见卓瓦贡布面色平和,并无愠怒,请求与之单独面议,卓瓦贡布挥手让众人出帐,他倒想听听这位泽吉依玛有何话讲。
泽吉依玛用流利藏语告知卓瓦贡布,此次她带来牛羊各一百头,并奉上白银一千两,希望卓瓦贡布率众留于扎营地点,三日之内暂不渡河。卓瓦贡布不解何意,泽吉依玛解释需几日时间将附近村寨族人全部撤离,免得战事殃及无辜百姓。贡布疑惑周边村寨都是达旺家族领地,并未涉及泽吉家族村寨。泽吉依玛直言,达旺、卓瓦两位土司结怨已久,常年纷争械斗不断,多是族中平民受苦,此次事端不过就是一片放牧草场,现已奏请朝廷官员前来调停,请卓瓦贡布暂缓战事三日等待朝廷调解结果。
卓瓦贡布见泽吉依玛态度诚恳,言语真切,并带来一份厚礼,心中思忖一番。此次战事确是极小事端引发,加之达旺土司诸多挑衅,父亲难消心中怨气便一怒之下出兵,卓瓦贡布本也觉得并无开战必要。目前可先扎营暂且稳兵不动,等待朝廷对双方调停结果,如若再起争执出兵也不迟。再者,平日与周边部落争夺山林草场,无非也是为抢掠更多资源,如今不费一兵一卒而获诸多牛羊白银,岂不是件美事。
泽吉依玛见卓瓦贡布点头同意,心知已将其说动,更进一步提出建议,请卓瓦贡布转告其父,泽吉家族每年向其奉送牛羊各五百头,白银五千两,望卓瓦土司确保泽吉家族商队在茂州一地行商安全。卓瓦贡布听闻当即应允,同时心想,每年如此厚重的奉品恐不止保护商队这么简单,泽吉依玛此举实则已私下与卓瓦家族结盟,达旺与泽吉家族之龃龉有所耳闻,这位年轻女土司真可谓深谋远虑。
最后,卓瓦贡布问泽吉依玛,此番只身前来难道不怕性命难保,泽吉依玛粲然一笑,说了一句藏族谚语:“聪明的牧人不会为吃肉,杀掉能挤奶的牛。"卓瓦贡布听后
朗声哈哈大笑。土坪村寨头人等在帐外,只知二人用藏语交谈,内容不知其祥,但之后听闻卓瓦贡布一阵畅快笑声,看似心情愉悦,心上一块大石方为放下,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轻泽吉土司的胆识。
第八章 撤 兵
走出卓瓦兵营,泽吉依玛才发现一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此次双方交涉虽表面平静,但实则险象环生。且不说孤身入龙潭虎窟只能任由宰割,若卓瓦贡布临时起贪念,将自己扣为人质向泽吉家族索要巨额赎金,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成了“肥羊跑进屠户家——送上门的肉”。她对这位卓瓦贡布并不了解,但形势严峻只能出此下策一试,虽其答应暂缓三日渡河开战,但能否信守承诺也是未知。
泽吉依玛回到石泉河谷东岸兵营,安排达旺家兵派出数十人,协助周围几个达旺村寨族人收拾粮食,驱赶牲畜,扶老携幼到十里外山林中扎营暂避。而河对岸的卓瓦兵营仍在赶制木筏,看情形日内即将造好完工。达旺兵营中人人惶恐不安,却见泽吉依玛面色平静坐镇主营,或带两三随从在营地四周巡视察看,众人稍觉心中平定,暂无人提议撤退,众人一片死寂守于营中。
第二日,官寨那边传来坏消息,卓瓦土司带领的家兵已在坝底堡与达旺土司开战,双方争斗激烈已各有死伤。兵营中一阵躁动,众人连忙奔至河岸观望对岸兵营,只见对岸兵营二十余只木筏已造好,家兵列队整齐高呼口号,厉兵秣马,一触即发之势。众人仓皇失措,打算撤营逃散,却见泽吉依玛面不改色立于河岸边,神色威严,只字未提撤退之事。众人见此状,也不敢擅自领兵离营,只能战战兢兢守住兵营,听候下一步命令。
泽吉依玛面色平静,实则内心焦急万分,朝廷调停的官员还未及时赶到,卓瓦、达旺两土司业已开战;得知前方开战,对岸卓瓦兵营必定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不知卓瓦贡布能否信守三日之约。事已至此,只能将全部赌注压在卓瓦贡布身上,放手一搏。等到时至黄昏,见对面兵营仍未有出兵动静,泽吉依玛心中长出一口气,暂且躲过一劫,那位像座黑塔般的卓瓦贡布还算信守承诺。但派去打探朝廷官员行程还没回消息,离约定时间只剩一日,明日一过,谁也挡不住卓瓦贡布手下几百猛虎般兵丁渡河了。
当夜,营帐中达旺旦增早已熟睡,呼声均匀,泽吉依玛却辗转难眠。依稀月光之下,她注视旦增清秀柔和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他犹如一匹被马群遗弃的小马,仓皇无助,处境艰难,让人顿生同情怜爱。联姻是他最大的解脱,婚后完全依赖信任自己,殊不知隐藏在自己心中,有太多不能道出的秘密。卓瓦贡布此次信守承诺不出兵,表明与卓瓦家族秘密结盟大致已成定局,有了卓瓦家族这个强大宿敌的帮助,不但从武力上完全能制衡达旺土司,而假借他人之手行事,更能天衣无缝,不露破绽。
第三日午后,终于从达旺官寨传来好消息,龙安、茂州两地官员已抵达坝底堡,调解卓瓦、达旺土司双方停战,两方重新协定领地边界,承诺今后互不侵扰,一场近千人参与的部落混战方才偃旗息鼓。等到对岸卓瓦兵营拆除营帐,兵丁整理马匹装备,大队伍浩浩荡荡撤离之后,泽吉依玛才命人安排驻地撤兵。
石泉河谷两岸虽未开战,但泽吉依玛能与让人闻风丧胆的卓瓦贡布对峙三日不撤兵,此举让其在泽吉、达旺两家族人中声望大增。附近村寨平民饱受部落械斗纷争之苦,此次事态能迅速平息,也深知是年轻泽吉土司的功劳。达旺土司对泽吉依玛擅自请朝廷官员调停心生不满,但已有数十位家兵在交战中伤亡,若战事持久恐此役并无胜算,趁朝廷调停之机便就此停战。
第九章 摄 政
坝底堡一役经朝廷调解后,茂州、石泉边界纷争暂时平息了一年多光景,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石泉一带遭遇百年不遇的蝗灾,周围草场的牧草被蝗虫啃噬殆尽,牧人无处放牧只得越过当初划定的边界,向茂州境内山林进发。茂州东部境内山林是卓瓦土司领地,卓瓦家药农在林间种植了红景天、独一味等名贵藏药材,达旺家族牧民赶放的牛羊,竟将半匹山林的藏药材株苗啃食踩踏破坏,双方的争执纠纷便又一次不可避免发生了。
泽吉依玛让旦增向父亲提出,高价赔偿平息此事,达旺土司不屑一顾,斥责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年,卓瓦贡布已继承土司之位,强势执政之态更甚于其父,此次牲畜踩踏药苗事件本是达旺家族理亏,但达旺土司态度蛮横,拒不赔偿。卓瓦贡布听闻大发雷霆,派人到达旺土司官寨传递消息,如若此次未获高额赔偿,卓瓦家族今后将不再遵守朝廷调停签署之边界协定。
达旺土司性格悍戾岂肯服软,曾与老卓瓦土司纷争数年势均力敌,如今这位新卓瓦土司行事嚣张,必须灭其威风,便命人将卓瓦家族信使斩杀,将一颗人头送回。卓瓦家族一见这颗血淋淋人头,顿时群情激奋,血脉贲张,达旺土司斩杀信使之举无异于宣战,卓瓦贡布气得青筋暴露,一把撕碎双方边界协定,安排家兵整顿五百余人队伍,即日便向茂州边界进发。
卓瓦土司带大军袭来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各村寨族人四处逃散,但此次卓瓦土司大军竟未沿途洗劫抢夺各村寨,而是径直向坝底堡达旺土司老巢而去。达旺旦增见势惊慌失措,恳请泽吉依玛想法相助,泽吉依玛无可奈何道,“赔款道歉可解决之事,你父亲不听劝阻非要兵戎相见;再者,双方已撕毁当时朝廷调停之协定,如今朝廷也不会再出面解决。”此时,达旺土司派人传信,让泽吉官寨派人马出兵助战,泽吉依玛收信后拒绝出兵,称不愿让泽吉家族人无谓伤亡。
达旺旦增听闻泽吉依玛之言,深知其父凶多吉少,果不其然,卓瓦土司大军以猛虎之势袭来,且似对坝底堡及周边地形了如指掌,两日内便攻下达旺土司官寨,驻守官寨家兵大半数伤亡,余部举白旗开寨门投降。而卓瓦土司大军此次所到之处,却未沿袭过去凶狠残暴作风,不斩杀投降俘虏,也不抢劫牛羊财物,得胜后仅带走了达旺土司的人头。
其后,达旺旦增带领族人收拾残局,众人神情肃穆悲痛,但也似有解脱桎梏之感,达旺土司性格暴戾,穷兵黩武,多年来族人苦不堪言,此次达旺土司身首异处,但族人心存庆幸,卓瓦大军未屠杀族内平民,断定是达旺土司素来四处树敌,个人恩怨招致报复。
对于卓瓦、达旺土司此次械斗厮杀,两州府官员无意介入,对此事在给朝廷上奏中写到,“其自在土司内相扰,并非干犯内地”,仅仅对双方以檄谕相告。日后,泽吉依玛派人取回达旺土司人头,达旺旦增带领族人举行厚葬。秋收羌历年后,达旺家族人推举老土司唯一嫡子达旺旦增继任土司之位。
此后数十年,茂州、石泉边界再无纷争,达旺官寨也无需豢养诸多家兵,大部遣散回原族村寨放牧种田。只是新任达旺土司继位后,族中事务尤显管理松散混乱,族人向达旺旦增请示各类事项,其往往不知所措毫无对策,每回要等咨询泽吉依玛之后,才能予以答复。久而久之,达旺家族人也明白达旺旦增毫无治理能力,重要事项实则由泽吉土司在做决策,因此达旺族人渐渐将重大事项直接向泽吉依玛禀报,这让达旺旦增减少了诸多事务,正好乐得清闲。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达旺旦增旧疾复发,只见其身形日渐消瘦,面容蜡黄憔悴,泽吉依玛四处聘请名医诊治,仍不见起色。望其瘦弱若皮包骨般,一日日耗竭,知其恐不久于人世,泽吉依玛不由得暗自神伤落泪。夏末一日,达旺旦增强撑病躯,召集达旺族人开会议事,实则为安排身后之事。达旺旦增提出,自己尚无子嗣,若身故后望族人推举泽吉依玛为下任达旺土司,摄政治理达旺家族事务。泽吉依玛一听震惊异常,她只想继承治理好泽吉家族事业,从未想过摄政继位达旺土司。
达旺家族人听闻此言,思忖按照土司制度,土司亡故若无兄弟无子嗣,可由土妇(土司之妻)继任摄政,之后在族内招赘生下子嗣后继位。老达旺土司死后数年来,达旺家族事务实则由泽吉土司主理,其一改过去老土司穷兵黩武,强征各村寨壮丁牛马之作风,大大降低各村寨所缴人头赋税,派人传授平民农户种植
茶叶、羌药材,并以高于市价收购,牧民的牛羊也由商队无偿协助运至外地销售。泽吉土司不仅在自家族深受尊崇,在达旺家族中也声望极高,此次达旺旦增提出推举为摄政土司之职,族人诚心拥戴并无异议。
初秋,达旺旦增病故。受达旺家族众人推举,已奏请朝廷批准,同意泽吉土司摄政达旺土司之职。当泽吉依玛手捧朝廷敕书和达旺土司金印,在达旺土司官寨接受朝廷批奏之时,其实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年纪。命运莫测,造化弄人,六年之前泽吉依玛还是一门心思养好两匹小马的少女,如今却已成为石泉地区最大两个土司家族的掌权人。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老达旺土司恐怕做梦也未曾想到,相传十几代的世袭土司之位,竟然最终会落入泽吉家族后人之手,枉费心思杀戮无数,却是机关算尽终成空吧
。
第十章 族 律
乾隆时期,朝廷为鼓励四川行省盐业发展,实行对“新开盐井永不加课”的政策,以至于川内盐业空前发展,全川四十州县产盐,年销食盐三亿二千多万斤,并逐步形成了射蓬、南阆、犍乐、富荣、云阳五大产区。清代盐务管理沿袭明代实行引岸制度,即朝廷公开招引具备实力的商家承办盐务,商家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运销食盐的凭证),然后到指定的产盐地区向灶户买盐,贩往指定的行盐地区销售,且盐商具有世袭运销食盐的特权。泽吉土司家族便是石泉地区最大的官定盐商,龙安府境内盐商指定购买井盐产地乃保宁府阆中县,现任泽吉土司生母徐氏即是阆中县井盐商户之女,自徐氏被老土司娶为次妻之后,徐氏娘家多有族亲投奔来泽吉家族商队谋生,长期跟随商队往来于羌汉两地。
汉历春节之后,泽吉商队中一位汉人老领队,从徐氏娘家带来几个男丁出门营生,准备从伙计杂役学起熟悉商队各门生意。一行人经守寨哨兵仔细盘查之后,进入泽吉官寨大门,眼见四周碉楼林立,官寨府邸内楼宇屋舍鳞次栉比,建筑多用三重檐、四角攒风格之木石结构,部分采用汉人民居镂空窗框装饰,羌汉风格交错,画栋雕梁,飞檐斗拱,华丽庄重,且防御、议事、寝居等功能分布详尽,规模宏大,气势伟岸,几位初来乍到者不由得低声赞叹。
徐氏娘家得知她抱病多年体弱血虚,特委托老领队从家乡带去诸多药材补品,众人一行刚回到泽吉官寨,老领队忙于处理急事,便安排一名随行青年将药材补品送往徐氏住处。该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系徐氏远房表侄,姓尹名文璟,其母与徐氏系同辈表姐妹,听老领队回乡讲述受雇于商队佣金丰厚,颇为动心,便央求长辈允许出门见识。此人生得星眸俊目,身躯挺拔,且行事机敏灵活,老领队受托带其入泽吉家族商队,观望其今后行商经营能否成事。
老领队把物品交到尹文璟手中,抬手一指方向后便匆忙离去,尹文璟手捧药材补品,顿时茫然无措。因不通悉羌语,问了两位仆役均未沟通明白,大致方向是议事厅后某处寝宅,但其在回廊之上绕行几圈后,仍未明确找到徐氏住处。眼见天色渐暗,官寨四周已点起油灯,此时寝宅走廊已昏暗,尹文璟宛如走入迷宫,数排装饰精美的寝宅外形相似,寂静无声,且四下无人走动,尹文璟心中愈发着急。
眼见不远处一排寝宅正中央,几扇镂空窗框透出微弱灯光,尹文璟硬着头皮决心上前询问。只见两扇精致镌刻雕绘的木门虚掩并未上锁,尹文璟敲门无人应答,迟疑片刻便推门而入,绕过陈设在居室正中木框包锦丝绸彩绣带座屏风,寻往灯光方向处一看,当即呆立原地。只见一位身着汉装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端坐于雕花木椅上,美目顾盼,丹唇玉肌,见他走进寝宅面露一丝诧异之色。
尹文璟脑门冒汗,手心发凉,结结巴巴半晌才说明来意,那位美貌女子听后嫣然一笑,向其指明徐氏寝宅处所,望其一笑百媚,听其燕语莺声,温婉动人,尹文璟竟有些神不守舍,片刻才后幡然醒悟道谢离去。之后如何向徐氏递送物件,如何从迷宫般寝宅走出,已神思恍惚记忆不清,只记得那位美人的一颦一笑让其魂颠梦倒,未料到此深山羌寨之中,竟然有如此绝色的汉人女子。尹文璟走进的正是泽吉依玛的寝宅,泽吉土司官寨掌灯之后,寨内仆役便不敢再进土司寝宅,就算有紧急事务只能直接在门外禀报,还素来无人敢直闯土司寝宅。泽吉依玛估计此人是母亲娘家新来的汉人伙计,念其初来乍到不识寨内规矩,便也未责怪。
之后几日,老领队安排新来几位伙计,盘点整理各类货物,跟随马夫学习照料马匹,商队新的一趟旅程即将准备出发。忽然有人叫了声:“泽吉土司来了……”老领队一见急忙前去行礼。只见几位羌人壮汉神色恭敬簇拥一位华丽羌袍女子,不急不缓向商队方向走来,尹文璟定睛一看,当即惊得张口结舌,原来当日那位汉装美人竟是泽吉女土司。泽吉土司叮嘱众人谨慎行事,确保路途平安,尹文璟见其美目顾盼之际似乎认出自己,心中顿时滋生一种别样情愫。
半月后一日,华灯初上,泽吉依玛正在寝宅灯下处理公务,忽然听到几下轻微敲门声,顿感不解,让门外人进屋前来。定睛一看,来人正是上次那位年轻汉人伙计,只见他手捧包装精美的珍珠香粉、花露唇脂等物,称此次行商途径成都府专程为其带回,胭脂水粉等物虽非昂贵,但素来受年轻女子青睐。泽吉依玛心想,汉人果然比羌人善于熟络关系,且此人生得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倒也不惹人嫌恶,于是伸手接过物品询问了其姓名,之后让仆役去向其结算银两。
之后几回,尹文璟每回与商队外出回寨,皆会为泽吉土司购置回各样新奇物什,借机前往土司寝宅见其一面。其后才得知土司寝宅不能随意进入,但自己多次私下出入并未受到责罚,心中断定土司默许其行。尹文璟此人生得模样俊秀,且乖嘴蜜舌,向来在女人堆中打转,爱慕者甚众,但如泽吉依玛般神秘冷艳的女子还是头一回遇到,更激起其心中不可高攀,求之不得之欲,寤寐思服。
春末一晚,尹文璟到泽吉依玛寝宅中送货,听闻昼夜忙于公务以致周身劳顿,称自己修习过按摩推拿之术,说罢未经泽吉依玛应允,便伸手在其肩头连捏带按,推拿疏通经络。泽吉依玛当即一楞,数年来除了达旺旦增,还未曾有男子如此近贴触及身体,但此隔着外衣的双手让自己有种异样畅快轻松之感,心中便无推开之意。尹文璟见泽吉依玛未拒绝自己举动,按摩推拿一阵后,便顺势搂住这异香扑鼻的躯体,极尽所能百般撩拨。泽吉依玛心中有片刻抗拒,但此刻被一个强健躯体紧贴拥抱,与当年达旺旦增瘦弱的身体如此不同,她瞬时明白男女之欲所谓何意,人的欲壑一旦被激起,便很难再平息。当夜,尹文璟留于泽吉依玛寝宅直至三更才离开。之后,其时常趁夜悄声溜入土司寝宅,因土司寝宅入夜掌灯后便无人敢入,尹文璟留宿泽吉依玛寝宅之事长期不为人知。
数月后一日,尹文璟向泽吉依玛提出,能否就任到保宁府的官盐商队之领队。泽吉依玛思忖片刻,尹文璟本是母亲娘家保宁府阆中人氏,且家中上下也做井盐买卖,让其运销官盐也应该能够胜任,于是点头应允。因此,短短半年多时间,尹文璟便由一个商队伙计跃升为商队领队,引得同期而来几位青年万分诧异和羡慕,心里直嘀咕,认定其依靠其母与徐氏的表亲关系上位。
尹文璟初任官盐商队领队后,前期诸事看似顺利,但数月之后,官盐仓库向泽吉土司禀报,近期井盐品质明显下降,货品以次充好;而账房也向土司汇报,近半年官盐商队收支往来不清,账目混乱。泽吉依玛心中一咯噔,随即安排人将尹文璟绑了丢进地牢,之后派人将其住所仔细搜查,竟在隐秘处搜出白银六百余两,乾隆时期一户中等农户年收入不过三十两银,而尹文璟此举贪欲过甚,罪无可赦。
半日后仆役来报,尹文璟在地牢中桀骜不驯,用污言秽语汉话谩骂守卫,并要求面见泽吉土司,泽吉依玛眉头紧皱,沉思片刻,安排守卫立施割舌之刑。当利刃如一道寒光闪过,守卫手起刀落,尹文璟惨叫一声几乎痛昏过去,他才明白下命令惩处自己的正是泽吉土司。刚进地牢时他以为就算此事败露,只要向泽吉依玛求饶认错,泽吉依玛定会放过自己,但割舌之刑后,尹文璟在剧痛之外透心绝望。由始至终,他只觊觎到泽吉官寨无尽的财富,亦或还有床榻之上诱人心魂的女子,但他忘记了官寨之中世袭土司无上的权利,曾在身下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身为土司便掌管了众人的生杀大权。
按照清律,羌寨的刑狱诉讼案件由知县办理,日常事务由羌寨土司自行处理,但实则各羌寨按族律实施惩罚时,官府往往睁一眼闭一眼。此次,尹文璟贪污巨额银两案件,数年来在族中甚为罕见,族中众头人态度坚决,要求严惩以儆效尤。泽吉依玛原想已施割舌之刑,留其性命遣回原籍,但群情激奋,将其放归恐难以服众,犹豫片刻同意按族律惩处。
次日,当尹文璟的人头高悬于寨门之上,依稀可见面目惊恐双眼圆睁,泽吉依玛看到心中五味杂陈,命人取下首级与尸身合葬于后山上。接过土司金印之日起,泽吉依玛处处严守族律家规,事事躬亲垂范,立言立行,此回在男女之情诱惑下松懈一次,竟险些酿成大祸。就此,她终于明白,欲成大事者定无儿女情长,世间让人心驰神往的情欲痴缠,不过皆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罢了。
第十一章 鞭 刑
乾隆时期,贪腐之习在官场中已蔚然成风,朝廷虽多次予以惩处,但仍屡禁不绝,随着卖官鬻爵现象日益加重,此种习气愈演愈烈。“州县莅任之时,不问地方之利病,先问缺分之肥瘠,凡前人所不敢存诸寤寐者,今则直言诸大庭广众之中而无怍容。”有的地方官员本是“捐例”入仕,上任之后便想尽办法将高额的买官银两收回,或擅自提高税款从中克扣,或公开收受各方贿赂,或对盐商等进行勒索,有的甚至将朝廷发放的赈灾款据为己有等,无所不尽其用,在人人皆贪的世风之下,本着法不责众的心理,众多官员都有恃无恐。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龙安府石泉县新任县令周延瞻到任,清代入仕有科举、捐例和推举三种途径,周延瞻乃家中捐纳入监生(取得进国子监读书资格),后重金捐缺(捐纳成候补官员)获石泉县令一职。清代以来四川一地课税名目繁多,除田赋正项的津贴、捐输等田赋附加税之外,还有税契、肉厘、酒税、油捐等捐税,由州县官员对契税实行包缴职,因此各州县每年将上解的“国课正供”法定契税额度缴足后,剩余收入就属于行省和户部不再过问的私银。上任伊始,周延瞻便将石泉县“正税”、“契底”(契税附加)、陋规、契尾工本等名目在内之税契费用提高三成,引得全县上下民众一片哗然。
周延瞻到任石泉知县之际,泽吉土司便安排送去白银五千两,例照前任知县刘炳尧用于沟通熟络关系,谁料周延瞻莅任之前早已打听清楚,泽吉家族在石泉当地富甲一方,区区五千两银远远满足不了其饕餮胃口。且泽吉土司还摄政达旺土司家族,达旺家族领地中有村寨二十余个,牧民、农户总计达千余户,每年应当捐输万两白银才算妥当,再加上征收的田赋(地赋和丁赋)应当是笔不小数目。
达旺家族村寨农户多以种植茶叶、羌药为主,大小金川平乱之后,朝廷曾对川西藏羌地区减免降低地赋,有“五年不起科,自第六年起按户纳粮”之策,使得农户积极垦荒扩大种植面积。而丁赋则是百姓向朝廷缴纳的徭役折银,年满十六岁至六十岁即为丁,以入户人口计算应纳丁赋。知县周延瞻此番将当年田赋税契提高三成,自然引得各村寨族人强烈不满,达旺村寨族人跟随老土司历年来与周边部落械斗不断,大多性格刚烈,生性彪悍,不出月余已与县府派出征税衙役发生几次冲突,抗税之风有愈演愈烈之势。
泽吉土司急召两方头人商议,一面派头人速去平息事端,另一面打算前往县衙拜会新任知县,对税赋上涨之事商议妥善之策。周延瞻到任之时,泽吉土司等一众土司已到县衙拜见,朝廷官员贪腐世人皆知,但见此人面相阴鸷,眼神游离,便知绝非善类,难以应付。朝廷为求川西藏羌地区稳定多有减免赋税政策,周延瞻心知肚明,但此地山高皇帝远,赋税金额高低还不是其一人说了算,加之朝廷给州、县级官员薪俸及养廉银本身就不够衙门日常开支,还不说官员需自行支付师爷、衙役、管家、奴婢等人的薪资,朝廷对地方官员提高税赋之事往往默许认可,只要将法定上解契税额度缴足,便不再过问州县一级赋税之事。
泽吉土司带几位头人前往县衙拜见周延瞻,商议能否降低税赋,但周延瞻神色轻慢,态度强硬,丝毫未有降低税赋之意,并明示泽吉土司所捐纳五千两“年敬”金额太低,至少要提高至万两白银,且此次对族中抗税滋事的牧民农户将予以严惩。随行几位头人一听群情激奋,面红耳赤与周延瞻争辩理论,泽吉土司正想出面喝止,却见周延瞻命衙役将几人拘役拿下,众人哪肯服气便与众衙役动手厮打,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几位头人便被拿下五花大绑跪于大堂前。
周延瞻眼珠一转心想,泽吉土司掌管石泉最大两个土司家族,古语说擒贼先擒王,如若打压掉泽吉土司的嚣张气焰,石泉一地便无人敢违抗自己新颁政令。于是怒责泽吉土司纠集众人,寻衅滋事大闹公堂,命人将其剥掉衣衫,鞭笞三十。众头人一听犹如五雷轰顶,怒气冲天意欲反抗,无奈手足被缚,刚起身挣扎便被衙役乱棍打翻在地,只能眼睁睁看到泽吉土司被押出去受刑。
众人未料及此趟行程土司会被受辱行刑,心急如焚,大惊失色,但眼见被打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目不忍睹,却无力施救,泽吉土司由始至终咬紧牙关未吭一声,直至行刑结束众人被县衙释放,才发现泽吉土司早已满身血污,气息微弱。众人急将其抬上马车拉回官寨,急请郎中前来施救,手忙脚乱止血涂药包扎一番,直至傍晚掌灯时分,泽吉土司才依稀恢复神志,但仍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只听得外面议事厅内声音嘈杂,众人言辞激烈,土司声音微弱询问周围外面何事,原来众人义愤填膺,准备召集千余名家兵围攻县衙,斩杀知县周延瞻泄愤。泽吉土司听到大为震惊,强忍周身伤口剧痛,用尽气力嘱咐身边仆役两句,通传几位管事头人进屋说话。
泽吉依玛深知围攻县衙此举无异于谋反,当年朝廷平定大小金川之乱,曾支持叛军的部落村寨、寺庙,
十六岁以上男子和喇嘛被斩决,女子和阉割后的幼童被发配为奴,两个土司家族虽有千余家兵,远超县衙兵丁人数,斩杀周延瞻泄了一时私愤,但将累及族中数千平民性命。泽吉土司让几位头人出去稳定平复众人情绪,暂不轻举妄动纠集家兵备战,安排各村寨按新规如期缴纳税赋。几句话说完便再无力气,又闭目昏沉过去,众头人心中虽万般不愿,但见土司如此吩咐只得据此照办。随后,周延瞻见达旺家族各村寨拖欠的税赋尽数收缴齐全,周边各小土司村寨也再无异议之声,心中暗自得意,杀鸡儆猴此招确实奏效,庶民皆知抵制缴纳朝廷税赋无异于对抗朝廷,料想泽吉土司也不敢如此大胆。
十日之后,泽吉土司勉强可起身下床行走,但仍重伤未愈身体虚弱,面色苍白,她屏退身旁照料的两位仆役,独自一人蹒跚登上官寨最高的碉楼。只见远处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阵阵寒风侵袭着还未愈合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犹在,迎风而立,她瘦弱的身躯似将被气势汹汹而来的风雨卷走,而雄伟宏大的官寨笼罩一大片乌云之下,大有被吞噬湮没之势,在群山乌云环绕之间宛如一座孤城。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黑云之下,未知的血雨腥风面前,这位纤弱苍白的女子,必须要扛起一座城的命运,是何等艰难悲怆。剥衣之辱,鞭笞之痛,尚可咬紧牙关强忍,但家族前途命运岌岌可危,一众族人何去何从,泽吉依玛从未生此无助之感,两行清泪不由得顺着脸颊缓缓滑下,之后又渐渐被冷风吹干。
第十二章 暴 毙
泽吉土司养伤期间,族中闲杂事等暂由各管事头人办理,重要事务禀报土司后处理,各村寨抗缴赋税事态暂且平息。县府差役遵照知县周延瞻指示,由税使带队四处催收税款,对拖欠赋税者予以惩处,轻则提高赋税比例重则笞杖。清代税使并非地方官员,而是由官员指派的不入流小吏,且往往由蛮横霸道之市井之徒担任,肆意利用手中公权为虎作伥。泽吉家族经营的买卖无端被提高三成契税,达旺家族中有欠税农户被笞杖,族中上下怨气甚重,但慑于土司的命令只得忍气吞声。
三月后,泽吉土司重伤初愈,虽未完全康复,但已着手开始主理族中大小事务。一日清早,正与众头人在官寨中议事,忽闻家兵来报,昨夜知县周延瞻贪杯畅饮,酣醉不醒,今晨被仆役发现已气绝身亡。众人一片哗然拍手称快,皆道恶人有恶报,泽吉土司却眉头紧锁,预感此事发生后并非能简单收场,周延瞻到石泉县上任后四处树敌,施政数月便暴毙身亡,加之前期挑起不少事端,难免引起诸多怀疑与猜测。当日,经县衙请到的仵作验尸,验明周延瞻全身无清淤伤痕,又无中毒迹象,口中却留有醉后呕吐秽物,断定乃秽物噎住咽喉,以致气绝而亡。但泽吉土司思虑再三,仍责成亲信家兵暗中调查此事,特别是各村寨曾因缴纳赋税与差役发生纠葛之户,以及当日饮酒那家酒肆。两日后,家兵带达旺村寨一农户父子两人进寨面见土司,两人一见土司当即哆哆嗦嗦跪下,据实向土司讲述一事。
半月前,该农户因迟交田赋被税使指使手下杖责二十,其子得知后一直耿耿于怀。其子在城中亲戚家开的酒肆当伙计,几日后一晚,税使一行人前来酒肆饮酒作乐,其子想寻机为父出气,计划待几人酒醉归途中,趁月黑风高将税使痛揍一顿。谁料几人酒量甚好,喝了几坛后兴致高涨让掌柜再拿好酒,掌柜见其凶悍不敢得罪,无奈只得将窖中几坛珍藏佳酿拿出,伙计一见机不可失,便将其中一坛酒中倒入小瓶洋金花汁液。据《本草纲目》记载,洋金花俗称曼陀罗,少量服用可“止疮疡疼痛,宣痹着寒哮”,但过量误食轻则口舌发干,重则头晕目眩直至昏迷,和酒后醉倒的情形类似。宋代司马光《涑水记闻》中也有“因为设宴,饮以曼陀罗酒,昏醉,尽杀之”的记录。几人酒足饭饱,未结酒钱便起身回县衙,掌柜不敢声张只得任其离开,伙计悄悄跟随几人返程路上,但见几人怀抱酒坛踉踉跄跄而归,却未醉倒,见对方人多势众伙计只得作罢而回。谁料几日之后,传出知县周延瞻醉后暴毙之事。
泽吉土司沉思片刻,可能税使将酒肆拿的美酒孝敬了知县,知县饮下掺了洋金花汁的酒后昏迷,以至于呕吐秽物卡住咽喉窒息而亡。但为何仵作验尸却并未中毒,旧时仵作用银针验毒,只有砒霜之类才会使银针变黑,而洋金花汁无色无味并非能够验出。泽吉土司得知此情后,满脸愁云密布,若知县周延瞻确因饮用该酒身亡,朝廷对死因有质疑,必然会追查几坛酒的来源,该酒肆乃达旺家族人所经营,联想前期达旺家族抗税之事,两者间必然脱不了干系。沉思良久,泽吉土司让两人先行回寨,不准外逃以免引起怀疑,对此事缄口不提,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至于朝廷会不会追查,只得听天由命了。
时任四川总督福康安(满洲镶黄旗人,后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孝贤纯皇后之侄,平定边疆叛乱而屡立战功,深得乾隆帝赏识重用。三月前,总督收到龙安府石泉知县周延瞻的奏折,称当地“藩民滋事,抗税欠赋,聚哄县堂”,其后又奏“笞其藩首,乃平息激变”,但如今周延瞻竟酒醉暴毙,甚觉此事恐有蹊跷。同时,松潘厅呈报奏折当地村寨被郭罗克部落“劫掠牛二百余只,羊三百余只,杀人二名”,福康安决定让亲信纳海前往松潘厅调查劫掠实情,顺道先往石泉县核查周延瞻死因。
纳海乃满洲镶黄旗人,富察氏,总督福康安族亲侄辈,先后随福康安参加第二次金川之战、平定甘肃回民田五暴动、台湾林爽文民变、入藏征讨廓尔喀之役,战功卓著,深受福康安信任,此次福康安到任四川总督后,纳海被保举为提刑按察使司分巡道、兼兵备道(正四品)。大小金川叛乱平息之后,郭罗克部落虽劫掠逐渐减少,但余部逃往深山匿藏,周边地区时有大小劫案发生,数十年仍阴魂不散。福康安此人好大喜功,决心先让纳海前去打探郭罗克部落虚实,若有机会将其一举歼灭便可向乾隆帝请功。第二次金川之战时,乾隆帝特派火器营二百护军增援福康安,其后跟随福康安多次参战,屡立战功,这二百护军擅长使用火枪,作战能力优于八旗骑射,此次福康安便派火器营二百护军随纳海前往,期望能速歼郭罗克部落残余。
第十三章 查 案
泽吉土司终日焦虑之事终于发生,知县周延瞻死后不足半月,总督特使按察司分巡道纳海带兵抵达石泉县,奉命核查知县周延瞻死因。纳海见周延瞻曾在奏折中上报,当地最强势的泽吉土司曾因聚众滋事、暴力抗税已受鞭笞之刑,心想周延瞻之死与那位泽吉土司定然脱不了关系。一到石泉便命手下兵丁进入土司官寨,收缴朝廷敕书和土司金印,将泽吉土司带到兵营问话。
当泽吉土司被兵丁带到纳海面前,却让其大吃一惊,知县周延瞻曾在奏折中写道泽吉土司乃“蛮夷悍妇,粗鄙难化”,谁料到竟是位柔美温婉的年轻女子,举止落落大方,神色不慌不怯,待纳海问询之后,无需笔帖式(译官)在旁翻译,一口流利官话应对从容,将知县周延瞻上任之后诸事娓娓道来,但只字未提剥衣之辱,鞭刑之痛。
泽吉依玛被带进纳海军营时,只见营中众兵丁各司其职,行动有序,有年轻女子入营却目不斜视,可见军纪之严明。走进军营大帐,见到这位四品官职的按察使司分巡道,约莫二十七八岁,剑眉挺鼻,目光刚毅,神色威严,不苟言笑,唇上两撇短髭都透着倨傲。泽吉依玛心想,此等严明军纪之人,必定执法刚正不讲人情,若查实周延瞻死因必然如实上报,事已至此也只得听天由命,于是强作镇定,将周延瞻上任后行径大致叙述一遍。
纳海问讯泽吉土司约一个多时辰,书吏在旁侧详细记录,问讯结束后,纳海让兵丁扣下朝廷敕书和土司金印,将泽吉土司押回山寨禁止外出。旁人问道员大人为何不将泽吉土司收监,难道不怕放虎归山,畏罪潜逃,纳海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泽吉土司定不会潜逃。”前往石泉县的路途上,纳海想将周延瞻一案迅速结案,不过是将可疑之人押解到军营后,几番审讯手段后定会招供。谁料此番见到泽吉土司,所述之事竟与周延瞻奏折大相径庭,如此娇弱女子受鞭笞之刑竟只字未提,心中顿生佩服。且见其风华绝色,姿容秀雅,清丽脱俗,此等年轻美貌女子竟可担此重责,主政当地两大土司家族,对其确有惺惺相惜之意。
泽吉土司回官寨后,只见火器营数十兵丁已将官寨前后守住,任何人等不得进出。回到议事厅见几位头人焦急万分迎来,询问总督府特使因何事扣留敕书金印,并将泽吉土司带走询问。泽吉土司不得已将酒肆伙计酒中掺药之事说出,众人一听惊呆,谁人不知按察使司查案的手段,抓来相关人等几番刑讯,便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若酒肆伙计受刑不过,坦白招供,虽是达旺家族人犯事,但谋害朝廷官员致死可是大事,泽吉土司定然脱不了关系。有人劝泽吉土司当晚趁夜逃走,到西部藏区暂避风头,朝廷鞭长莫及无法捉拿到人。泽吉土司摇摇头:“此次如若出逃,等于默认谋杀朝廷官员罪名,恐随后几千族人性命难保……”之后一日,从寨外悄悄传递进来消息,听闻按察司道员大人已将有关人员抓去审讯,酒肆掌柜伙计也不例外,泽吉依玛心中更加惴惴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日,几名火器营护军进官寨,遵照道员大人命令带泽吉土司入营。一路上见几名护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泽吉依玛心中忐忑不安,此去凶吉难料。族人多次谋划杀掉周延瞻,均被自己制止,要他们稳妥行事,考虑深远,谁料其阴差阳错醉酒暴毙,如若和酒肆药酒有关,那自己断然脱不了干系。泽吉依玛一路上思前想后,却见已走进兵营中,护军未将泽吉土司带入军营大帐,径直带至旁侧偏帐中。
步入营账,却见仅有纳海一人端坐于帐中,左右并无随从,但见泽吉依玛入营,其起身相迎。当日见他面色平和,并无前日满脸清傲神色,但眼中似有一丝焦虑忧患。泽吉依玛不知前来何事,纳海不急不缓道:“周延瞻此人徇私舞弊,贪得无厌,此番醉酒暴毙亦是咎由自取……”纳海却并未提及案情审讯结果,泽吉依玛却深感诸事瞒不过此人慧眼,恐其早已洞悉案情真相,只是并未明示。纳海随后道:“今日收到前方紧急军情,我等将即刻前往松潘。此地案件调查完结,已上奏回复总督,土司请勿多虑。”说罢,从身后取来朝廷敕书和土司金印,交还到泽吉依玛手中。
泽吉依玛心中惊异万分,抬头一看却见纳海目光温和,情意恳切,她从未想到此事竟会是如此结果。此日是第二回见这位旗人官员,初次见面时心生畏惧,忐忑不安,在官寨中担惊受怕两日,未料今日却有如此完满的结果。望着面前这位旗人官员,俊目剑眉,风骨伟岸,不知为何,泽吉依玛忽然被一种异样情愫萦绕,不由得心旌摇曳,对他生出一份倾慕向往之意,接过敕书金印之时,情不自禁伸手握住纳海的手问:“大人此去松潘之后,他日能否再见?”望其目若秋水,盈盈含情,纳海嘴角微微含笑,回握了一下泽吉依玛的手:“如若有缘,他日定会相见。”
泽吉依玛其后得知,分巡道纳海离开石泉县后,奉命带兵到松潘一带追歼郭罗克部落残余,朝廷数年来围剿郭罗克部落均未能斩草除根,料想此去行程定是吉凶难测。半月后,泽吉依玛正与族人议事,从松潘回来的商队带来惊人消息:松潘藏区云嘎土司外出狩猎时,路遇郭罗克部落所劫以致重伤;分巡道纳海带二百火器营护军,追击郭罗克余部四百人至热曲河谷,恰天逢大雨,护军火枪威力尽失,道员纳海率厉全军与郭罗克人白刃肉搏,但敌我兵力悬殊,除数十名护军渡河撤退外,其余官兵无一幸存。听闻松潘战事泽吉依玛惊愕万分,回过神后急切追问纳海的下落,商队领队告知已阵亡殉职。
当听到“阵亡”二字,泽吉依玛霎时脸色苍白,脑中嗡嗡作响,心头如同被支利剑刺穿,但此时端坐于议事厅大堂之上,只得强忍住即将澎涌而出的泪水。众人未留意到土司面色的变化,其后你一言我一句继续禀报寨内事务,有族中头人提出土司尚无子嗣,应着手考虑招婿入赘之事;盐铺掌柜报告当前私盐四处泛滥,以致自家官盐长期滞销;商队报告经开坪至松潘呷竹土司领地的北线道路被大雨冲毁,导致各村寨茶农上千斤边茶无法运出,只能绕道从西线入松潘……泽吉依玛神色麻木呆坐于大堂上,对各议题充耳未闻,脑中思绪飘忽不定,她只感觉到手指上犹存当日纳海握住的热度,耳边回响着他那句“如若有缘,他日定会相见”,滚烫的热泪一滴滴流进心底,似一团团烈火从内而外灼烧身体,但又被层层寒冰无情将躯体覆盖掩埋,泽吉依玛在心中万分悲楚凄切说了一句,“只有来生再见了……”
第十四章 故 交
半月后,泽吉土司正带领头人在家族领地巡视,突然家兵骑马飞奔而来,低声向土司禀报一个消息,泽吉土司一听眉头紧锁,立即跨上马向土司官寨疾驰而去。
回到土司官寨,泽吉依玛与随行人等下马径直朝徐氏寝宅走去,一行人推开寝宅雕花木门,只见徐氏笑逐颜开逗弄一个约莫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幼童,而徐氏旁侧坐着吉泽央娜,一见泽吉依玛等人进屋,她赶紧低首不语,不敢抬头与众人目光对视。泽吉土司面色阴沉,进屋后一言未发,泽吉央娜突现官寨的原因大致已猜测到几分,待众人向徐氏问候之后,土司便转身出屋离开。徐氏忙将孩童交与仆役照料,拉了泽吉央娜跟随土司一行人出门,一起步入议事大厅,泽吉央娜神色拘谨,面色尴尬,不知该站还是坐,徐氏携她在最边侧落座。
泽吉央娜望着神色威严、不苟言笑端坐于大堂正中的泽吉土司,心中思绪万千,当年自己私逃离家时,其妹不过是位不谙世事的十四岁少女,如今已成为石泉最大两个土司家族的掌权人,一众族人前呼后拥,对其神色恭敬顺从,更显露出其不可侵犯高高在上的权威。当年如若不私逃到松潘,便是泽吉央娜继承土司之位,但其深知,就算自己继位恐难有今日之辉煌,其生性不具备其妹的胆色与智慧,以致于当年不愿嫁达旺土司私逃离家,八年后遇险又不得不携子私逃回寨。
当年泽吉央娜丧期内私逃出嫁,本应受族规惩处,但当时家族内忧外患已无暇顾及,泽吉央娜放弃继位土司以平民身份出嫁,意味着脱离家族和贵族身份,如今她悄然私逃回寨,无疑是想重新寻求家族的庇护。有族中头人低声询问是否先议违反族规之事,碍于母亲徐氏在场,土司摇头示意暂不提及惩处,先询问其此次秘密回寨的原由。
原来,松潘藏区云嘎土司家族领地庞大,派系斗争严重,泽吉央娜所嫁云嘎土司是家中长子,其还有两位兄弟均势力强盛,内部龙争虎斗日趋白热化。半月之前,云嘎多吉外出狩猎时,遭遇郭罗克部落抢劫以致重伤,随后因伤情过重已于几日前亡故。关于土司继位资格,云嘎家族随即分成三派,两位兄弟势力各成一派,另有云嘎多吉旧部拥护其幼子(泽吉央娜所生)继位。泽吉央娜深知如此显赫家族中抢夺土司之位的血腥残酷,云嘎多吉一咽气,她与幼子在整个家族中再无庇佑,随时命悬一线。于是,云嘎多吉亡故当夜,她来不及收拾贵重物品,趁夜携幼子悄然离开土司官寨,快马加鞭向石泉奔来。除了回泽吉土司官寨请求家族的庇护,泽吉央娜无处可去,她想到父亲汉人次妻徐氏,其性格温和纯善,且是泽吉土司的生母,遂打算央求徐氏让土司同意收留她母子两人。泽吉央娜悄然抵达石泉后,找到当年曾服侍过自己的老仆,将他们从官寨后门带入到了徐氏寝宅。确然,徐氏一见到泽吉央娜的幼子,憨态可掬,天真无邪,联想自己当年夭折的幼子,心中顿生怜爱之情,伸手将幼童抱到膝上万般宠爱,
当即也答应了替泽吉央娜向土司求情。
议事大厅上,泽吉土司面色凝重,泽吉央娜当年私逃之事可暂且搁置,但当下她带了已故云嘎土司的独子潜逃,云嘎家族定不会善罢甘休。事关下一任云嘎土司的继承权,不论是云嘎家族哪一派系,都会想方设法找到该幼童,如果将其带回松潘,这小童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见众人沉默不语,徐氏轻声说了句,央娜和孩童身上有老土司的血脉,希望族人能想法保其母子性命。泽吉土司沉吟片刻,让众头人安排下去,对此事严守秘密,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收留央娜母子就意味着与松潘显赫的云嘎家族结怨,也势必影响家族在松潘一带乃至藏区的行商经营,但事已至此,只有先将母子二人藏匿于官寨之中,随后想法再施良策。
央娜母子隐居于官寨寝宅内一月余,生活起居一日三餐由仆役悉心照料,徐氏时常派人接幼子过去玩耍,泽吉央娜仍终日惴惴不安,不知寨外是何情形,母子二人性命暂且保住,但今后如何安排仍是茫然未知,议事大厅商议之后,她也未再见到泽吉土司一面。一日,她正闲坐在寝宅发呆,仆役捧来众多华服首饰,说当晚官寨里准备了宴席,土司安排让梳洗装扮后参加接待重要客人。泽吉央娜心存疑惑也不敢多问,凡事只能完全顺从土司差遣,虽是同父异母姐妹,但此官寨之中她的命令便代表至高权力。
两日前,泽吉官寨收到龙安府信报,布政使司分守道将到龙安府一地巡视,道员大人指定将前往石泉县泽吉土司官寨,泽吉土司心中疑惑不解,定睛一看信报上写着“承宣布政使司分守道顾原圻”,突然想起八年之前父亲曾接待过这位官员,如今这位官员已是四品道员,他打算重访故地定是父亲当年结下的善缘。
当年,四川总督李世杰调任兵部尚书后,顾原圻受其举荐任职都察院御史,后因政绩卓著受朝廷赏识,一年前调任四川行省布政使司分守道一职。分守道巡视地方收纳钱粮等诸事,所到之地各级州县官员必定殷勤接待,此次,顾原圻提出前往石泉县泽吉土司官寨巡视,众人自然不敢怠慢,提前便通知泽吉土司做好准备。
顾原圻坐在前往土司官寨马车上,老远就看到官寨巍峨的碉楼林立,心中感叹官寨依旧雄伟,但已物是人非。当年他从石泉县回总督府后月余,收到龙安府上报的奏折,报奏“泽吉土司父子遇劫身亡”,几日后又报奏曰“为辅助泽吉土司家族,上奏批准达旺土司与之联姻”。顾原圻想到那位娇艳如花的泽吉家长女,将嫁与乖戾强悍的达旺土司,心中不胜惋惜。因其需为总督处理一批紧急公务,土司申请联姻之奏折可暂缓,就将此事放置了数日之后,才向总督李世杰汇报。顾原圻不知,这份奏折因搁置数日后才处置,实则改变了泽吉家族两位女子的命运,阴差阳错造就了一位传奇的第三代泽吉土司。
其后,顾原圻向总督汇报土司联姻之事,据其了解达旺土司野心勃勃,如若再协理泽吉土司家族事务,岂不是更加使其家族势力独大。总督回答道,泽吉土司家族乃当地最大官盐商,同时垄断了当地多个行业贸易,泽吉家族一旦失去强势支撑,当地不法之徒恐会哄抬物价,引起石泉一带局势不稳。从大局考虑总督之话甚有道理,顾原圻遂向理藩院徕远清吏司拟写奏折,奏请朝廷批准龙安府达旺、泽吉两位土司联姻事宜。不久后,顾原圻被举荐赴都察院任职,对川西藏羌之地政务便不甚知情。
顾原圻的马车到达泽吉土司官寨,此回是新一任泽吉土司带一众头人前来迎接。只见站在最前是位年轻女子,华丽盛装羌袍衬托之下,更显其姿容绝代,英姿勃勃,身后是一众魁梧羌人莽汉,在两个土司家族头人数十人的簇拥之下,将那张年轻面容之上,映衬出了家族昌盛,气场宏大。顾原圻当年得知泽吉家族诸多变故,不胜唏嘘感叹,谁料今日见到此番情景,不禁更觉命运难测,面前这位年轻泽吉土司是当年老土司次女,只见她一口流利官话,谙习官场规矩,举止大方脱俗,比当年老土司有过之而无不及,顾原圻心中暗自赞叹不已。
众人将顾原圻迎进议事大厅落座,泽吉土司将近年来对族中事务和领地的治理悉数道来,顾原圻听闻后不住点头称赞,可见乾隆帝“招抚生番,使其共沾王化”之策在川西一带行之有效,朝廷任命的土司对番区的治理卓有成效,即保边疆各族民心稳定,又促番区边民生计发展,此番巡视川西一地体察民情后,定将石泉此地治理之成果向朝廷如实呈报。
土司向道员大人禀报公务结束后,官寨上下开始准备晚宴,泽吉央娜已梳妆完毕,但见议事厅内人声嘈杂,便躲在寝宅迟迟不敢出门。思虑半天,让仆役恭请土司移步到寝宅回廊一见,询问此种场合自己能否公开露面,泽吉土司刚刚被顾原圻一番称赞,心情大好,面对泽吉央娜也不再阴沉严肃,只对她说了句:“不要忘了,当年你可是川西第一美人。”说完便转身回到议事大厅。
泽吉央娜思前想后,美貌曾给自己带来无尽灾难,一旦离开了强势的庇护,自己便失去了基本生存能力,如今除了尚且犹存的美貌,究竟还有何可用的资本。当得知今日的贵客正是八年前官寨的座上宾,她大致明白土司的话中之意,她不可能在泽吉土司官寨隐匿一辈子,必须去寻找到一个新的庇护之所,可远胜于松潘云嘎土司家族的强盛势力。
晚宴开始,顾原圻与泽吉土司在主桌落座,顾原圻知道泽吉土司官寨素来筹备宴席的排场,此次刻意要求土司低调行事,同时婉拒了龙安府各级官员陪同赴宴,仅有随行人员与泽吉家族众头人参与宴会,也将议事厅坐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正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际,顾原圻感觉身边幽幽异香飘来,一个窈窕身影款款而至,端了酒壶侍坐于旁侧,顾原圻转头一看,只见身旁坐下位美艳绝伦,笑靥如花的女子,正是当年惊鸿一瞥的泽吉央娜。几年未见,其面容已褪去了当时少女稚嫩,更添了几分成熟丰韵,只见她丹唇皓齿,妍姿俏丽,一双媚眼犹如让人心甘情愿跌入的深潭,再细看肤如凝脂,手如柔夷,纤纤青葱玉指托着酒器,不急不缓将顾原圻杯中酒斟满,举手投足间暗香袭人,令人心绪迷醉难挡魅惑。
顾原圻好奇泽吉央娜为何在此,泽吉土司低声解释,其姐两月前新寡,川西嘉绒藏区有“收继婚”之俗(即兄死弟娶其嫂,或是弟死兄娶其妇),但石泉本地羌汉杂居,大多改从清俗日趋汉化,依据汉俗“嫂叔不亲授”避瓜田李下男女之嫌,因此泽吉央娜便回娘家居住。顾原圻点头称是道,满洲人过去也有“兄死弟娶其嫂”的习俗,但清太宗以来改革旗人婚姻习俗,此后便严禁转房婚。土司未透露泽吉央娜此番回寨真正原由,朝廷也并未得奏松潘云嘎家族对土司之位暗斗,此番说辞打消了顾原圻疑虑。其后,泽吉央娜频频举杯,殷勤款待,几番杯觥交错后,她面颊上泛起淡淡红晕,眉眼间有几分迷离,让其更添千娇百媚之态,让男人难挡将其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欲望。
当夜,顾原圻酒醉后留宿于泽吉土司官寨,次日清晨,泽吉央娜坐进道员大人马车,随顾原圻一道返回成都府。泽吉央娜思虑,虽是被顾原圻收房为妾,但其乃朝廷四品官员,且温文儒雅对己以礼相待,也算是后半生找到依靠,只是从此不得不与幼子离别,心中纵然万般不舍,可为保母子二人性命也别无他法。翌日,泽吉官寨召集头人议事时,土司当众宣布泽吉央娜已将儿子过继给自己,此男丁便是泽吉家族下一任土司继承人,众人今后不必再提议招婿入赘之事。当松潘云嘎家族得到消息,泽吉央娜已改嫁朝廷四品官员,其子已过继给泽吉土司为子,众人心中悻悻然却又无可奈何,此事只好作罢不再追究。
第十五章 朝 觐
翌年春天,龙安府信使给泽吉土司官寨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泽吉土司获准与金川木坪宣慰司等一同前往京城朝觐。大小金川之战后,按朝廷旨意川西一地藏人土司“仿照回部伯克之例,轮流入觐”,通过朝觐使众土司“充实知识,得见天朝礼法”。康熙、雍正年间执行的前后藏年班制度乃是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各遣堪布,间年一次于腊月进京,进丹舒克入贡于乾清宫朝觐。而乾隆年间纳入朝觐的金川木坪宣慰司等则是三年一次,三月由成都出发进京,于五月抵热河行宫朝觐,但历年来朝觐之列鲜有羌人土司随行前往,此次泽吉土司获此殊荣在整个石泉县乃至龙安府引起了民众热议。泽吉依玛深知,此次能获朝觐殊荣定是布政司道员顾原圻的功劳,确实其向理藩院徕远清吏司上报的奏折中,将石泉番区土官治理成效悉数上报,理藩院徕远司郎中阅后大加赞赏,破例将泽吉土司纳入年班朝觐之列。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三月,川西藏羌地区十余位朝觐土司齐聚成都,由时任四川总督和琳(满洲正红旗人,钮祜禄氏,大学士和珅之弟)亲自前往送行,并派委手下妥干道员、副将照料出行护送出四川境。土司及所带跟役仆众五十余人,以及各自准备的诸多贡品,共计雇骑驮骡头一百六十只,加之沿途护送的文武官员,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向京城而去。由成都府去往京师四千七百十五里,依据四川—陕西—山西—直隶—京城之路线前行,一路上有驿站馆舍接待休憩,中途长骡疲乏便临时雇换,行至两省边境便交由下一省文武官员接替护送前进,出山西省行至直隶边境时,已有理藩院员外郎巴栋亲自前往迎接,入京城后便将一行人等带至热河上营行宫附近馆舍住下等待觐见。
乾隆曾道,“觐见宴赏赐赉,恩亦深而情亦联,实良法美意,超越千古云。”此番进京朝觐路途遥远,行进路途花费近两月,此次是泽吉土司首次出远门,之前跟随商队行商时已目睹成都的富庶繁华,但此番入京更感叹京城的雄伟壮阔,街市人流如织,商铺鳞次栉比,震撼于国力之强盛。加之沿途各省官员等级森严,行事恪遵律规,众人得见“王会辐辏,益生震叠”,对朝觐之事更具敬畏之心。对于泽吉土司而言,这位来自偏远川西藩区的羌人后裔,命运眷顾此番得见真龙,实乃历代族人莫大的荣耀。
觐见之日终于来临,一众土司焚香沐浴穿戴完毕,由馆舍骑马启程,经一个多时辰到达避暑山庄万树园,下马步行而入。只见万树园中有一庄严的金色圆形帷幄,四周由龙纹镀金立柱支撑,在阳光照耀下大帐金光闪闪雍容高贵。大幄前方还有几个圆形小帐篷,朝觐的众土司便在此等候,旁侧还有几位金发高鼻凹眼的外藩人,乃是前来觐见的外国使臣。半个时辰之后,乾隆帝在御前大臣和御前侍卫前呼后拥中,坐在由十六人抬着的金色肩舆中缓缓而来。此前,理藩院已将各土司呈进贡物先期恭设于账内,川西藏羌年班土司进呈的贡品除佛像、哈达与藏香外,大多是黄连、麝香、贝母、川椒、虫草等名贵药材及兽皮、氆氇等物品。待乾隆帝入帷帐后,理藩部堂官引众土司进帐,以次序跪于御座前,为使各土司熟稔礼仪,朝觐仪式之前已在馆舍演礼一次。但泽吉土司跪于一群藏人土司身后,一众人身形高大将其遮挡,不能得见乾隆帝真容心中焦急,便把理藩部堂官的千叮万嘱抛之脑后,不顾及礼数抬头朝御座之处望去。跪于旁侧的太监见状正想制止,但见皇帝并未愠怒而是面露欣慰之色,便识趣地缄口不言。
泽吉土司抬眼望去,只见庄严肃穆的金黄色御座之上,端坐身着明黄缎绣五彩云金龙十二章纹夹吉服,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的乾隆帝,神色威严,目光如炬,一众人恭敬跪于御座前,更显敬畏胆怯。乾隆帝见川西藏羌十余位土司跪拜觐见,面露和悦慈祥之色,只见众人之中有一位年轻羌人女土司,甚觉好奇便询问旁侧理藩院官员,答曰乃是龙安府石泉县泽吉土司。乾隆帝批阅奏折时见理藩院呈报石泉羌区藩民安生服业,忠顺朝廷,“同心向化,倾心归附”乃是泽吉土司治理有方,但未曾料到土司竟是位年轻女子。清军入关之前,满人女子从小执鞭驰马,英姿飒爽,不异于男子,但入关后百余年大多满人女子遵循汉俗,尽管朝廷明令禁止满人女子缠足,但过去英气勃勃之神采已不再。此回乾隆帝见此羌人女土司风华正茂,神采四溢,犹有入关前满人女子飒爽风姿,对其颇有欣赏之意,便向其询问藩区治理之策,谁料未及笔帖式前去翻译,土司已用流利官话侃侃而答,使得乾隆帝听闻后点头赞许,向身旁官员说道:“此边徼土司系属女流,但能知大义善治理,甚属可嘉。”随后,乾隆帝赏赐每位朝觐土司纯金腰刀、雕鞍辔、金桶各一只,银盘十只,缎二十匹,其后还嘱咐官员安排众土司返还事宜,命理藩院主事送行至直隶省边境,经过各省派文职同知、通判,武职都司、守备等官各一员,带领兵役弹压护送,支应照料,朝觐仪式结束近两月后,一众土司方才抵川。
乾隆六十年(1795年)二月,龙安府知府为泽吉土司官寨授予金匾一块,乃是乾隆帝亲书御赐予泽吉土司,同时带来了乾隆帝已于正月初二禅位于第十五子颙琰的消息。泽吉土司既惊又喜,接过金匾后盛装举行隆重仪式,带领一众头人朝京师紫禁城方向稽首谢恩。历经三代土司的泽吉官寨依然巍峨雄伟,金黄色寨楼在阳光照耀之下光彩熠熠,在积雪刚刚融化的群山之间,宛如一块隐匿于尘世的珍宝。一只展翅的苍鹰盘旋于官寨上空,从湛蓝色的天空中投下矫健的身影,上千年来,历代羌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曾历经无数战乱,也曾见识过山外的世间繁华,但仍选择固守自己的家园,一代代最终长眠于群山之间。
后 记
参观完位于北川羌族自治县曲山镇任家坪的“5•12汶川特大地震纪念馆”后,旅行团的中巴车绕过一段段蜿蜒的盘山路,终于到达下一个景点,据导游介绍这里曾是两百多年前清代泽吉土司官寨。但游客们下车一看,除了十余座碉楼高高耸立,土司官寨已是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众人难免失望万分。导游向大家解释道,由于5•12地震给土司官寨造成了巨大损毁,目前还未能修复,但十余座碉楼在经历了8级地震后依然完好无损,屹立不倒,也算是建筑史学上的奇迹。有心细的游客看到官寨门口挂着一幅牌匾,匾面为阴抱阳镌刻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八个金底蓝字,正方之中篆刻着“八徵耄念之宝”印章一方,有懂史学的游客认为这是乾隆皇帝的御玺,但这块牌匾做工粗糙看似后世仿制。游客向穿着艳丽羌族服饰的年轻女导游询问,她见众游客对牌匾感兴趣,不由得绽开了甜美笑容,脸颊上有两只浅浅的酒窝:“大家现在看到的这块牌匾的确是现代仿制的,但当年这里确实有块金匾,后来在战乱中遗失了。我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在土司官寨见过那块牌匾,他听老人说过真是乾隆皇帝亲书御赐的……”
(全文完)
2021.03.11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