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   翼

 
 


  年少时期,几乎每夜都会进入同样一个梦,梦境中那般真切的细节,一次次关于飞翔的经历,以至于多年后仍历历在目,置身于灰白色的缥缈梦境中,行走时偶然随意地一跃,身体便轻松腾空离开坚实的地面,扑面而来的微风吹动衣襟和耳旁发丝,越来越高后眼前便呈现出居高临下的俯视视角。沉重的肉身在梦境中突然变得轻盈灵便,每次纵身一迈步,便轻飘飘地悬停于半空,身下是熟悉的一景一物,人们仍在忙忙碌碌,他们却始终无视我的存在,似乎会飞行也不算件稀罕的事,但明明他们都在地上行走,没有人具备同样飞行的能力。不记得梦中的自己是否有类似鸟类的羽翼,但那种飞翔是随性自由的,想去的地方瞬间变得近在咫尺,可游离于周遭所有的人、事、物之外,那种梦境无疑极其绝妙且有些诡异的。
  成年之后,再未做过同样的梦,但梦境中的细枝末节始终清晰地印刻在记忆中,多年后仍不能淡忘。某日,无意中浏览到一则新闻报道,科学探险家在南太平洋人迹罕至的一个小岛上,发现一具奇特的骸骨化石,据仪器鉴定,这具完整的骸骨化石距今超过一万年以上时间,骸骨构架与现代人类极其相似,但整体骨架比现代人矮小,奇特之处是两个肩胛骨旁多出了一些异于人类的骨骼,这些超出人类206块的骨头散乱于化石四周,其DNA与骸骨化石又完全吻合,科学家们尝试将其收集拼凑后,大致呈现鸟类双翼的排列状。此次探索发现震惊了全世界科学界,难道曾经存在长有翅膀的人类?人类的祖先是否曾经可以飞翔?更有科学家联想到,如今人类发明的各类飞行器,是不是按照遗传基因中的飞行记忆复制出来的辅助工具?
  看到这则新闻报道,我不置可否一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忽然想起在某个宿醉的夜晚,曾听到的一个故事,关于溯源人类飞翔的缘起,以及人类某段辉煌历史的湮没,那夜在半醉半醒间当做午夜奇谈听听罢了。看到这则新闻之后,在某一个百无聊奈的午后,开始思忖那个离奇的故事,尝试用自己还未被酒精完全侵蚀的回忆,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勉强拼凑起来,大致回应一下那个科学无法解释的谜题。
 

第一章


  荒蛮时代,远渡重洋征服大陆的先民由两个种族组成,其中一个种族是进化中保留了双翅,善于狩猎的翼族人,另一个种族是进化后没有翅膀但双手灵巧、善于制造和种养殖的庶族人。这片先民从未涉足的未知大陆,虽然被厚厚的森林植被覆盖,食物充足,但处处是毒蛇猛兽,激流陷坑,先民的征途异常艰难,两个种族团结协作一起勉强生存。翼族人凭着双翼凌空飞翔的优势,视野宽阔,他们能发现隐藏 的大群猎物,能提前预警各类危险猛兽的袭击,以及极端天气的变化;庶族人制作大量武器用于翼族狩猎,并存储食物、采摘果实用于部族分享食用。
  因此,最初征服大陆时,庶族人依赖于翼族人发现猎物踪迹狩猎获得食物,并接收翼族人发出的警报躲避危险。显然,翼族人在与大自然的生存斗争中产生的作用更加巨大,久而久之在部族当中,翼族人的地位就明显高于庶族,渐渐成为了各个部落的首领。
  数千年后,宗教文明时代诞生,翼族人俨然成为了这片大陆上的统治者,而庶族人渐渐沦为被奴役的阶层。虽然这片大陆最早是两个部族共同征服,但翼族人凭借着强势力量占领越来越宽广的领地,逐渐成为一个个分割大陆最肥沃土地的领主,庶族人被驱逐到贫瘠荒原生存,庶族人为了生存和养育后代,不得不租用翼族领主家肥沃的土地、山林和草场,然后以种植的粮食蔬果、养殖的牛羊向领主们进贡作为交换。
  翼族人的城邦越来越繁华,日进斗金的贵族越来越奢靡,而收取庶族人的土地租金越来越高昂,数百年后,巨大的贫富悬殊,引来纷争不断,各地庶族人反抗的呼声如同星火燎原,到后来火苗越来越猛。而翼族人的城邦依然昼夜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其实危机早已潜伏,就像庞大坚实的巨石城堡下面早已被蛀空,随时可能坍塌,而众人依旧醉生梦死,不管悬在头顶那无数把利刃,何时会掉落。
  翼族城邦由各领主构成,但拥有无上权力的其实是获得神谕的祭司们,历任大祭司都是与神相通的智者,当年他们受神的引导,带领先民踏上这片大陆,建立城邦之后,大祭司将管理的权利赋予各级官员,官员们便拥有了惩处罪犯、治理军队和城市的权力。在这片大陆上,真正的权利顶峰实则是神权,因此无人敢质疑大祭司的权威,也无人敢违抗大祭司的命令,就算势力庞大、拥兵甚众的领主们也不敢轻易挑衅大祭司的权威。

 

第二章

 

  大陆西部的浅丘地带长满灌木,土地贫瘠,零零星星分布着一些果园、田地和小型手工作坊,此地只是繁华城邦里贵族眼中的不毛之地,居住在此的是些无权无势的小领主,如若仅依靠果园和小作坊作为经济来源便收入堪忧,因此他们仍保留着去北部森林狩猎的习俗。这些小领主成了城邦中高贵领主眼里的不入流者,因为他们不懂精致奢华的生活,不识优雅繁冗的礼仪,在城邦贵族领主看来,居住在西部的小领主都是些茹毛饮血的山野猎户,除了有翼族人世代传承的血统,不比那些卑贱粗鄙的庶族人强多少。
  这一年,西部小领主伍德家族诞生了一个打算丢弃的女婴。翼族人数代传承的显著体貌特征,都是肤色白皙,浅发灰瞳,身后还有伸展后与双臂齐宽的双翼。而这个刚出生的女婴皮肤不那么白皙,湿漉漉的胎毛发呈现出深褐色,最重要的是,她的背脊上只有两块凸出的肩胛骨,并无翼骨长出,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婴呈现出的外貌特征不像翼族人,反而与庶族人非常相似。

  女婴的生母,伍德家族领主的妻子,看到这种情况几乎当即晕厥过去,她深居城堡从未与外人接触,为何会生出一个形似庶族人的无翼女婴,家族中知情者都深感不安 与惊慌。而女婴的生父,伍德家族领主听到信报后紧皱了眉头,他相信妻子的忠诚,忽然他想起了父亲说过家族的秘密,伍德家族隔一两代就会生出像庶族人外貌的婴儿,其结果都是秘密处死掩埋,未加思索,伍德领主便带着亲信前往寝宫准备处理掉婴孩。

  然而,领主妻子寝宫这边,那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女婴在几声啼哭后便戛然而止,缓缓抬手蹬腿在空中试探摸索,一旦接近母亲后便紧紧握住她的一根手指不放,似乎预感到生命即将被终结,试图在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领主妻子的手指被柔软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心中顿时升起无尽母性,想到这个可爱女婴即将被处死,心中万般不忍,她带着产后虚弱之躯苦苦向领主恳求,领主低头思忖好一阵, 又与亲信商议了半日,勉强同意将这个女婴秘密养在家族的地堡中,至于能不能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从此,伍德家族中多了位悄悄地圈养在地堡的婴孩,像只在隐秘山洞兽穴中秘密喂养的幼兽。地下石室中,在黑暗与孤独中独自长大的婴孩,似乎生来就明白,声嘶力竭的哭闹没有任何作用,所能做的,只是安静地吮吸手指,并且像幼兽般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周围的一丝一毫响动,每次一旦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立即手舞足蹈起来。不是母亲便是女仆前来看她,带来甘甜的乳汁,叮叮当当的玩具,让其可以有一天中短暂的快乐愉悦。其他的所有时光,便在悄然蛰伏在阴暗的地堡中,安静得让周围的人遗忘了她的存在,也许她是否还活着,本身就微不足道。

  但这并不能阻挡生命顽强的生长,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被世间遗忘的幼兽还是渐渐长大了。通过地窖的透气孔,她能听到清晨的鸟鸣,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树叶的声音,偶尔能听到远处孩童的欢笑嬉戏声,随着年岁增长,她跟随女仆学会了语言交流,聆听路过的人那些只言片语,她渐渐发现只有自己日夜生活在四周石壁的地堡中。

  黑暗的环境让她有了敏锐的视觉,借着昏暗的光线,她发现原来自己长得与母亲不同,也与照料自己的女仆不同,她们的背后都有羽翼,母亲是金发灰瞳,身后的羽翼光洁雪白,女仆是带着灰色的杂色羽翼。从女仆带来的铜壶上映照出的模糊影像,她看到自己是黑发褐瞳,背脊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双翼,她想这 应是自己只能整日关在地堡里,不能出去玩耍的原由。她也渴望知道为什么自己与大家长得不同,但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约莫五岁光景,地堡来了第一位访客,那是母亲邀请的远方而来的巫医,当石门打开,一股阴鸷之气从门外侵袭过来,弥漫了整个石室。此人全身着灰色罩袍,走路悄然无声,似鬼魅般的身影缓缓移至女童面前,苍老黯淡的眼珠紧盯着她看,女童不安地退后了一步。那人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眼和面容,转头对其母亲说,现在开始吃紫浆果还来得及。母亲用重金向巫医购来一盒紫色果子,对女童说如果想离开地堡到外面去,必须每个月都吃紫浆果。

  女童满心欢喜,抓起几粒果子就往嘴里塞,谁知道刚嚼几下吞咽下去,一阵剧烈的腹痛突然袭来,疼痛迅速向全身蔓延,像有万只虫蚁在啃噬自己的身体,她痛得地上打滚,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却并未上前安慰,转身掩上门和巫医交谈,那巫医说他每半年会送来紫浆果,叮嘱母亲让女童每月坚持服用,但又低声提醒这种紫浆果毒性极强,连续食用 数年后可能会中毒身亡。母亲叹了口气,女童能活到现在已是家族的恩赐,就算服用紫浆果使其毒发身亡,翼族人领主的女儿也绝对不能是庶族人的模样。
  女童经历剧痛几日后才慢慢缓解,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让自己吃有毒的果子,并且将自己置之不理 ,但就像圈养于洞穴的幼兽只能依赖母兽喂食存活,她绝不会质疑母亲的举动。半月后,她偶然发现手臂上可隐约看得到皮下几道细细的蓝紫色血管,自己的胳膊比之前似乎变白了很多,从盛水的铜壶上,她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模样似乎都有了些不易觉察的变化。

  她渐渐领悟到,吃了那些毒果子,就可以变得像母亲她们的模样,就可以离开这个地堡。去外面世界的强烈欲望,或许还有与生俱来的生存危机,造就了这个女童异于常人的非凡忍耐力,甘愿一次次承受蚀骨噬心的剧痛,哪怕疼痛难忍让她在石壁上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那一粒粒毒果子像蜜糖一样吃进去。
 

第三章

 

  一年多后,母亲带来一件厚厚的罩袍披在女童肩上,仔细绑好系带,并嘱咐身后的仆从收拾好地堡里的物品。女童即刻意识到母亲将带自己离开,既兴奋又紧张,母亲慎重地反复叮嘱她三个要求,出去之后绝不能离开新的住处,绝不能脱下罩袍,也绝不能和陌生人交谈,否则只能回到地堡永不出去,女童赶紧使劲点点头,为了能出去毒果子都可以吃,母亲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又算什么。
  当她拉着母亲的手战战兢兢地迈出地堡大门,通向外界的石道尽头是刺眼的白光,长期黑暗的环境让她的双目无法承受如此亮光,仆人赶紧给她双眼蒙上了布条,她跌跌撞撞紧随着母亲上了一阶又一阶石梯,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时而耀眼的光亮似乎要刺穿蒙眼的布条,时而周围嘈杂的声音敲击着她敏感的听觉,一路上各种陌生的气味充斥她的鼻翼,她人生中第一次走如此漫长的路程,其实并无多远,她们仍在领主城堡之中。

  母亲停下说到了,仆人小心翼翼地取下布条,女童看到一个陌生的房间,虽然和地堡一样都是四周石壁,但这里空气温暖干燥,有刺目的光线从厚厚的窗帘缝中透出来,和地堡里的阴暗湿冷完全天壤之别。尽管那几缕亮光使得她的眼睛疼痛流泪,她顿时像小鸟般雀跃,因为终于她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这是领主城堡一处偏隅的阁楼顶端,女童虽然依然被关在石室中不能出去,但这对于她完全开启了向往的新世界。等她渐渐适应了外界的光线,发现墙边有面光亮的铜镜,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镜子面前,生平第一次认真仔细打量自己。镜中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色,宛如海面上飘浮的雪白冰山,但这冰山深处隐约透出一缕缕海水的浅蓝,就像她皮肤下一道道蓝紫色的细小血管;她的双瞳是种浅淡的紫色,仔细凝视时却仿佛深不见底,像一片虚无缥缈的紫色星云;一头银色的长发在阳光映射下熠熠发亮,更映衬得脸庞呈现出诡异而不真实的白色。尽管她和母亲她们不完全相似,但从今往后绝对再无人认为她像庶族人, 但是她背上还没有双翼,因此她明白母亲千叮万嘱的三个要求,她和旁人仍然不一样,必须隐藏自己残缺的躯体。
  此后,女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察窗外的世界,窗外的五彩斑斓让她感觉光怪陆离,充满着未知的恐惧,原来天空晴是蓝色阴是灰色,树叶有绿红黄紫,那些曾总在头顶呱噪鸣叫的小鸟,发出叽叽声是绿身黑背,发出咕咕声是红褐相间,还几只拖着长长的黑黄色斑纹尾翼,灵巧地穿梭来去却并不爱鸣叫。但让她兴奋的是,她看到了远处那群闹喳喳的孩童,他们和她年龄相仿,但他们都有正在生长的小小羽翼,有几个已经掌握了一点飞行技巧,在林间草丛中低飞嬉笑打闹。
  这群嬉戏的孩童一天天长大,他们并不知道城堡高处的阁楼里,有一双羡慕的眼睛时刻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中有几个年长点的孩童已经基本学会了飞行,他们可以玩耍的去处就更高更远了。某日,他们飞到城堡顶部的阁楼附近,看到窗后有位从未谋面的女孩,正坐在窗前发呆,他们飞到窗前敲了敲窗户,招手让女孩出来一起玩耍。但是,那位女孩如同惊弓之鸟般连忙躲在窗帘后,再也没出现。几个孩童无趣地离开了,一个孩童对同伴说,可能她也像特林家族的玛格丽小姐一样吧,患有重病不能和我们一起玩。
  孩童口中的特林家族是附近地位更低的小领主,一年多之后,那位常年患病的玛格丽小姐还未满12岁就病逝了。整个西部领地中特林家族本来就势单力薄,加上家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员去世,家族中准备举行一个简单葬礼草草完事。没料到附近家境殷实的伍德家族听到消息之后,派管事送来了厚重的丧葬礼和一马车美酒,这让整个特林家族受宠若惊,安排了丰盛的答谢晚宴款待伍德家族的管事和车夫。
  当夜,特林家族从领主到仆役都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没人注意到几个黑影悄悄潜入了特林家族的墓地,将玛格丽小姐的尸体悄悄挖掘出来放上马车,并将墓地仔细回填清理,之后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始至终悄无声息无人觉察。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孩半夜被仆人摇醒,匆匆忙忙被带到城堡里一个陌生的房间。她看到母亲和见过面的那个巫医已在此等候,另外还有位神色威严的壮年男人,这是女孩第一次见到生父,但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无任何情感,对他而言,女孩只是一个多年来需要解决的令他头痛的麻烦。
  女孩终于见到孩童口中的玛格丽小姐,只见她脸朝下被摆放在屋中硕大的石桌上,全身呈现出惨淡的灰白色,两片凌乱的羽翼耷拉在她瘦骨嶙嶙的背脊上。母亲给女孩脱掉厚厚的斗篷,让她去石桌上死去的玛格丽小姐旁边, 其心怀不解和恐惧,但在父亲和巫医的注视下她不敢抗拒,只得战战兢兢爬上石桌,紧挨着冰凉的玛格丽小姐面朝下趴着。八九岁的女孩个头比玛格丽小姐矮小了一大截,但常年患病的玛格丽小姐发育停滞,那双瘦弱的羽翼对于女孩来说似乎正好,领主与巫医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转身离开。
  趴在石桌上不知所措的女孩被仆从固定好手脚,还不明就里,就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开始划破她肩胛骨处的皮肤,这是生平第一次硬生生体会刀割的痛楚,她忍不住 尖叫挣扎,仆从赶紧上去按住她。但聪明的女孩随即便明白是在做什么,玛格丽小姐的灰白冰冷尸体正是自己新生的希望,热血沸腾的兴奋似乎盖过了刀割的剧烈痛楚,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去忍受与紫浆果中毒不同的另一种疼痛。

  只见巫医先用精巧的利刃小心翼翼取下玛格丽小姐的双翼,然后仔细割开女孩两边肩胛骨外肌肤,用一根根雪蛛坚韧的细丝将双翅密密缝合在她背上。双翼摘取和缝合的整个过程精细完美,让巫医和旁人都惊讶的是,这个年幼女孩的忍痛能力远远超出了常人,对于女孩来说,仅仅忍受身体的剧烈痛楚,便可以获得梦寐以求的双翼,那是上天恩赐的幸运,那便意味着她终于和周围所有人一样有飞行能力,从今往后外面那个无尽广阔的世界任由她探索。
  几年后的一场大洪水,冲垮了洼地边上的堤岸,也冲毁了特林家族的墓地,等洪水褪去天气放晴后,特林家族清理墓园时,发现玛格丽小姐的墓葬损毁尸体也消失了,族人估计尸身是被洪水冲走了,众人并没有多在意。 然而此时,玛格丽小姐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双翼正翱翔在雨后的蓝天之下,阳光投射在那舒展的双翼上,洁白纯净的羽毛,随风飘扬的银色长发,空中那个灵动无比身影无疑是最熠熠闪光的。
  女孩比周围所有孩童学飞行都晚,但几年后她却是飞翔得最高最远最灵活的。那些一起玩耍的孩童不知道,为了努力学会飞行,这个女孩无数次跌得头破血流,全身伤痕,因为她清楚明白自己与旁人的差异,一个在阴暗地堡中孤寂成长的生命,如今拥有了一双偷来的翅膀,一副虚假的面容,她必须把这一切牢牢地抓在手中,不然她 不能属于这个明亮广阔的天地,只属于永远黑暗狭小的地下。

 

第四章

 

  傍晚时分,一只银黑色的狐狸探头探脑地从洞穴中出来,警惕地环顾四周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便又开始了一天的觅食活动,狐狸昼伏夜行,听力和嗅觉极好,所以即将来临的晚上正是它捕食的大好时机。正当它嗅着猎物的气味一路追踪,准备刨土挖掘草丛下的鼠洞时,这只机敏警惕的银狐丝毫未觉察到空中一团黑影悄然降下,一把将它抓起带到半空中,它拼命挣扎嚎叫却无法挣脱,只见它被越带越高,然后被重重地扔在了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落地后只见它抽搐了几下,尖嘴涌出鲜血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黑影轻轻扇动翅膀悄然降落下,仔细检查了银狐的尸体,高处摔下造成内伤引发狐狸死亡,全身并无明显外伤,黑影看了又看,显然对于银狐皮毛的完整清洁度非常满意。
  城邦里的众多贵妇迷恋用狐狸的皮毛作为服饰,尤其是银狐的价格远高于赤狐,特别是品相完好的狐狸皮毛能卖出非常好的价格。打猎是伍德家族世代赖以生存的重要活计,北边的茂密森林里有资源丰富的各类猎物,猎取后到城邦中换取维持城堡中族人生活的物资,因此伍德家族一代代都是高明的猎手。每年冬季部分动物会在深穴中冬眠,开春后它们逐渐苏醒外出觅食,这也是伍德家族猎手队伍浩浩荡荡向北部森林进发的时刻。这年的猎手队伍中多了几个新手,年龄最小的是伍德领主孤僻寡言的小女儿。她早已不屑于与那几位同龄少年玩耍,去往北部森林观摩狩猎是其寝食难安的强烈渴望,父母深知为了维持样貌这个女孩也活不太久,索性听之任之,让猎手领队开春后出发时将她带上。
  北部森林里的动物历经数代生息繁衍,弱肉强食,早已有各自的生存法则,食草动物用极速奔跑摆脱食肉动物的追击,食肉动物用厮杀争斗来捍卫领地,但这片森林中没有哪种动物是王者,因为食物链的顶端便是空中那些悄无声息的黑影。奔跑地再快的羚羊,也会被空中射下的一支利箭刺穿身体;机敏警惕的狼群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被空中的黑影倏忽而下掠走,如果反抗抢夺便会遭遇长矛杀戮。这些黑影便是翼族人的猎手,动物们将这些来自空中的杀手视为最大的天敌,经过数代繁衍,它们之间默契地互相提醒警示,一旦发现那些黑影远远袭来,听到预警的几声尖锐嘶叫兽群便四散逃开。
  动物们一代代更小心警惕,而猎手们一代代需更机敏沉着,这便是一路上沉默无言的女孩反倒让领队非常安心的原因,她不知哪里学来的技巧,飞行时可以压低扇动气流带来的风声,悄然无息地挥动双翼;而潜伏在树梢上时,可以一动不动呆几个时辰,让周围完全忽视她的存在。领队不知道的是,学会飞行的她不甘于禁锢于城堡,每夜都悄悄溜达出去探索周围,而寂然无息的飞行才能确保不被发现,至于静谧无声的潜伏,则是这个生长于幽暗石室的女孩最基础的本能。当然后面还有更让领队佩服的,那便是超出常人的听力,哪怕是轻踏在落叶上兽类的脚步,她能敏感地觉察并指出方向,领队笃定认为这个女孩将来定会成为优秀的猎手。
  女孩跟着狩猎队伍一天天成长,锤炼成年轻猎手中一位顶级捕猎者,而繁茂的森林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给家族带来丰富的猎物资源,其实他们猎杀的也只是森林中微不足道的极小部分,翼族猎手们懂得休养生息的万物法则,一旦猎物足够便满载而归打道回府,绝不做无谓地杀戮。一日,狩猎队伍追踪大队鹿群许久,直到接近森林的北部边界,年轻猎手抬眼望去,几座陡峭险峻的大山横亘在眼前,她问领队为何猎手每次飞到这里便不再逾越,领队告诉她,大山的另一面是庶族人居住的地方,这几座大山挡住了温暖湿润的气流,所以大山以北是贫瘠荒漠的苦寒之地,没有绿树葱郁的森林,更没有如此丰富的狩猎资源。 她好奇地询问宿敌庶族人长什么样,领队简单答了句:“那些阴险卑劣的庶族人其实和我们样貌差不多,只是他们黑发褐瞳,没有双翼……”由于两族之间战事频繁,领队也不愿再靠近北部高山地区,大家只能无奈地空手而归。
  返程路上,年轻猎手沉默不语,领队口中的庶族人相貌特征,不正是自己以前的样貌,怪不得家族千方百计遮掩改变,可自己明明就是翼族人,是西部伍德领主的亲生女儿,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事实,但为何自己的容貌会像我们的仇敌……整个回程中她心绪纷乱,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为自己的原生样貌深感自卑,如果不是紫浆果毒性造成银发紫瞳,还有这对玛格丽小姐尸体上取下来的双翼,自己便是飞在前面这些伙伴的敌人,众人嫌恶的庶族贱民。
  她神情恍惚地滑翔着,忽然前方数道银色的光芒在阳光下刺痛了眼睛,只听得猎手们低声说道:“是银翼战士!”众人纷纷让在一旁,神色恭敬让他们通行。只见一队银盔银甲的士兵,整齐列队地飞翔过来,连羽翼的尖头上都有银色的护甲,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银光闪闪,晃痛了众人的双眼。翱翔旁边的还有两只豢养的巨鹰,它们佩戴着铸有军团标志的银项圈,利爪上套着尖刺状的铁指套,不时发出几声惊空遏云的尖锐唳叫。

  看着众人对银翼战士崇拜敬仰的目光,听着他们的低声议论,得知这队英武的银翼战士是去北部山区的要塞换防的,如果不是他们守住北部要塞,击退庶族叛军的一次次进攻,翼族城邦恐早已生灵涂炭。望着他们飞行时整齐强健的姿态,身上精良细作的银盔银甲,被旁人围观时高傲矜持的举止,年轻猎手刹那间心中浮现无数幻想,希望自己能成为飞翔在其中的一员。于是,她悄声问身旁人如何才能成为银翼战士,旁边人答了句,如果去城邦参加武士竞技比赛获胜了就可以。
  旁人随口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年轻猎手心里,曾经她以为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便是实现了自己的最终梦想,如今她已经是位顶尖的猎手,但在银翼战士面前却显得一文不值,如果能够成为一名高贵的银翼战士,对这位因原生样貌而自惭形秽的年轻人来说,那该是何等的满足和荣耀。

 

第五章

 

  银翼军团由总数过万的纯血翼族人组成,上级军官多来自贵族家庭,有些是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年轻后辈,期盼通过战功获得巨大财富;有些军官来自没落贵族家庭或是贵族的私生子,期望通过战功获得尊贵的身份。军士分长矛兵和弩手,大部分是全域境内招募的纯血统自由民,经过多年训练后成为纪律良好,行动迅速的士兵。不论军官 军士,都必须具有浓厚的忠诚勇敢精神,对神庙命令绝对服从。银翼军团实则是中央军团,负责镇压叛乱,抵御外族入侵,保卫整个城邦的安危;而城邦中实力强大的领主则有自己的军队,士兵们被豢养在领主的城堡,随叫随到,负责保卫领主和维持领地内的治安。
  两年举行一届翼族武士竞技比赛,曾经一度是城邦中最热闹非凡的盛会,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赶来,只为在赛场上一睹众参赛武士的风采。由于参赛者只限贵族子弟,各家领主也暗中较劲,往往派出能代表最强家族实力的子嗣参赛,借此彰显炫耀家族武力,获胜者不仅能赢得至高荣誉,并且能获得大祭司的重金封赏。过去百年中参赛者趋之若鹜,比赛竞争异常激烈,竞赛的输赢结果都常常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同时,武士竞技大赛让众多贵族子弟同场竞技,也是选拔银翼军团后备军官的重要途径。
  但近十年来比赛的热度逐渐冷却,仔细思量,此状况应该与近年来庶族人的反抗叛乱,战事纷争不断有关。随着战事逐渐升级,银翼军团的军官军士伤亡不少,银翼战士荣耀身份的背后实则是残暴杀戮,血流漂杵。繁荣和平时期,贵族子弟纷纷以成为银翼军团军官为荣,但战事打响之后,贵族军官们的忠诚勇敢精神就大大打了折扣,消极应战,临阵脱逃等状况屡见不鲜,尽管大祭司让军团统领颁布军令治以重罪,但结果收效甚微。
  各领主为保存自家军事实力,逐渐不派家族中年轻强手参加竞技赛,有的领主干脆自称家中均是病弱之躯无人参赛。曾经辉煌一时的武士竞技大赛就此冷清下来,参赛选手往往在竞技台上也草草了事,引得现场观众嘘声不断。新一届的武士竞技大赛还有半年将举行,神殿中的大祭司忧心忡忡,银翼军团统领在不久前战役中阵亡,军团中群龙无首,军心不稳,而各地的领主拥兵自重,各怀心思,为领地扩张时有纷争。近年来还有一事让大祭司不得不焦虑,那就是贵族中逐渐盛行饮用一种卡吉果酿造的酒,这是种具有强烈致幻作用的酒类,贵族们在饮酒后夜夜笙歌,亢奋癫狂,酒醒后却个个萎靡不振,颓废虚弱,此不良风气在城邦中逐渐盛行,从贵族到平民,甚至蔓延到军纪严明的银翼军团中。
  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城邦中确实需要一场较量勇敢和力量的盛会来鼓舞民心,但最近几年的参赛报名者寥寥无几,民众对竞赛也失去了围观的兴趣,大祭司让官员颁布诏令,如若派遣贵族子弟参加武士竞技大赛的领主家族可免一年赋税,获胜者家族还可获得采邑奖赏,随即安排信使们在全域内向各领主家族派送邀请函。因此,就在 年轻猎手认为去城邦参加武士竞技大赛,是件绝对遥不可及的事,心里已经熄灭了渴望的火焰,家族的城堡收到了信使送来参赛的邀请函。
   伍德领主对于邀请函不置可否,两个儿子刚刚成长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去参加武士竞技大赛的结果极有可能便是被留在军团打仗,免一年赋税虽然是丰厚的优待,但相比失去优秀的辅助力量,伍德领主显然觉得不划算。在伍德领主将邀请函丢弃一旁忘了这回事时,家族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女怯生生来请报,希望能派其参加武士竞技大赛。伍德领主听后颇感意外,这个小女因生来相貌异常,早已将其排除在家族之外,成年后让其远离城堡常年跟随猎队外出,也是避免将其长期豢养在城堡内引来诸多猜忌,至于其为何想去参加武士竞技大赛,原因不明,但如果可以借此免除一年赋税,这何尝不是一个好的交易。
  获得父亲首肯的年轻猎手喜出望外,但得知参赛详情后又甚感茫然无措,此前家族中无人参赛,竞技大赛的比试项目和规则完全未知。打听了半天,猎队的领队自称多年前在城邦中观看过比赛,共分三个项目,投掷长矛、射箭和剑术,对于猎手来说,投掷长矛和射箭都不是问题,但是剑术是怎么回事,整个家族中无人擅长知晓。领队不屑地说那是贵族们比试剑法时玩的游戏,花里胡哨的,猎人去学那些没有丝毫用处,架势还未摆好便被猛兽扑过来咬死了。
  离比赛仅有两月多时间了,年轻猎手对于剑术比赛毫无头绪,一日清晨,她怅然地去往南边的大草坪溜达。冬日已经过去,积雪化去后冒出头的青草爬满漫山遍野,清澈见底的溪流解封后畅快地向下游奔腾,林间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在春风中摇曳招手,参天的大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树叶斑斓的光影投射在地面,在微风吹拂下跳跃地晃动。远处的树林间有一簇簇鲜亮炫目的色彩,再靠近一些,可以听得到阵阵清脆的嬉笑打闹声,年轻猎手好奇地飞过去一探究竟。原来是一群妙龄贵族少女来到林间游玩,只见她们衣衫华贵考究,身上佩戴的诸多饰物耀眼炫目,再近一些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她们在林间轻盈穿梭,就像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
  见年轻猎手靠近后,她们上下打量一番,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后和她保持较远的距离,猎手未理会她们的眼神,只是对她们观看的事物感兴趣。树林后山坳的大草坪上,最优越位置建了座宏伟的城堡,原来这是贵族子弟们练习武技的场所,远处建立了设施完善的靶场,近处草坪上一位剑术教师正在指导几位学生们练剑。
  贵族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的是那位高个英俊的年轻人,那是城邦中最有权势的达瓦尔家族的长子沃尔特,此次来练习剑术也是为参加武士竞技大赛做准备。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妙龄贵族少女围观,让几位年轻贵族心中暗自欢喜,练习时更加卖力地炫技,随着优雅的身形移动,银色长剑在阳光下绽放起朵朵耀眼的剑花。
  这是年轻猎手一次见识到剑术,她立即仔细起观察长剑这种武器,作为猎手会随身佩带弓弩、长矛和短刃,这长剑和短刃都是双面开刃,但长度不同用法显然不同,如果面对猛兽的扑咬,使用长剑会有些力不从心,不及长矛和短刃配合使用有优势。但若是人与人的对决当中,长剑的优势便凸显出来,锋利的剑尖容易刺杀对手的要害部位,使其顿时丧失战斗能力。 年轻猎手兴奋地盯着剑术老师的一举一动,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剑术中确实有许多精妙的招数,但也像领队说的那样“花里花哨”,有时过于注重姿态优美流畅,在实战中显得华而不实。
  看到年轻猎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坪上练剑的众人看,旁边的贵族女子们嫌恶的眼神更甚,这个衣着土气,浑身一股难闻的动物皮毛味的野蛮少女,难道也是来围观达瓦尔家族高大俊美的沃尔特,她们故意掩了口鼻,用洒过香水的纱巾在空中挥动,似乎在驱赶惹人厌烦的蚊虫。年轻猎手无暇理会旁边这些贵族女子,她之前从未摸过长剑,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剑术这门技能。
  之后的一段时间,这群贵族女子发现,那个土里土气让人厌烦的女孩天天都来树林,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还霸占了树林中最佳的观看位置。她们如有故意阻挡其视线的动作,她的眼神便像利箭般射过来,一副绝不好惹的神情,吓得这群女子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数日后某天,那 女孩突然不再出现,从此再也未见过她,她们终于松了口气,树林中便又恢复了少女们的欢声笑语。

 

第六章

 

  城邦中武士竞技大赛报名处的官员略显焦虑,今年为鼓励各领主家族报名参赛,大祭师允诺了优厚的条件,但离开赛仅有几日时间,报名参赛者仍未达理想人数。开赛前一日,赶来了位风扑尘尘的报名者,让负责登记的官员手下颇感意外,那是位从偏远西部地区来的年轻贵族武士,虽说女武士报名参赛并不罕见,但这位参赛贵族只身一人无仆从跟随,身穿猎手的皮质甲胄,随身行李简朴,并且未携比赛用的长剑。
  官员查看了报名者呈上的家族徽章,应该是来自西部丘陵的伍德家族,之前这个家族从未派武士来参赛,历年来西部地区的参赛者寥寥无几,因为领地距城邦路途遥远,加之不愿花重金请人教授不实用的剑术,估计这位参赛者是为家族减免赋税而来。但只要有人报名就求之不得,官员赶忙让手下登记了参赛者的资料,并嘱咐那位武士需要去购置比赛时穿着的铁甲胄和长剑。
  走进集中了世间权力与财富巅峰的城邦,年轻猎手满心兴奋又忐忑不安,从未见过如此巍峨高峻的宏伟建筑,从未遇到过如此拥挤的人流,也从未见过如此琳琅满目的货品,四顾周围,眼目应接不暇。只见身旁行人衣裳华贵,香风四溢,有的女子连羽翼上都点缀着璀璨的饰品,整个身影在阳光下熠熠发亮,而自己灰头土脑浑身汗味,相比之下就像是阳光下的一道阴影。双目所及之处,满眼皆是流金溢彩,穷奢极侈,她忽然想起林间那些贵族女子鄙夷的眼神,觉得在这繁华城邦中自己宛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好不容易寻到了出售甲胄长剑的兵器铺,年轻猎手掏出了临走前母亲给她的几枚金币,却但连半新不旧的铁甲胄和品质次等的长剑都买不到,狡黠的店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可以用她身上的银狐围饰和狼牙手链交换。猎手不假思索达成了交易,她不清楚这两件随身物件的市场价值,但对于她这样优秀的猎手来说得到这些并不难。
  武士竞技大赛正式开始了,今年的参赛者比往年多一些,终于有了稀稀拉拉的观众。投掷长矛和射箭是猎手的基本技能,行猎多年的年轻猎手战绩名列前茅,偶尔会得到观众席上一两声喝彩,但她对之后的剑术比赛心中毫无把握。家族兵器库中并无长剑,她平日找了根长树枝练习,加之在贵族剑术学院也只是匆匆一瞥,学了些皮毛,如今买到这把次等长剑,怎么使都不称手,更别说毫无实战经验,对于比赛规则也不甚知晓。
  进入剑术比赛环节之后,众人发现这位身着旧甲胄的小个子武士异常勇猛,虽说剑术毫无章法可言,但招数处处凶狠,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其实那些手下败将也并非如此逊色,有些仅是为了家族减免赋税而参赛,有些是不想在决赛中遇到达瓦尔家族继承人沃尔特,因此遇到强劲对手时不愿真刀真枪实干,借此机会无懈可击地完美败下阵来。年轻猎手还不知为何这般顺利,似乎剑术比赛也不过如此,她没有遇到太大挫折就闯入了剑术的最终决赛。
  剑术比赛的那天终于到了,一走进竞技场,年轻猎手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平时观众寥寥无几的看台此刻却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特别有众多妙龄贵族女子悉心装扮,争奇斗艳般地坐在前排坐席,原来大多数观众是来围观达瓦尔家族派出的参赛者沃尔特。达瓦尔家族世代兴隆,百年来基业更是强大,如今兵力雄厚,富甲天下,各级官员都要忌惮几分。家族继承人沃尔特不仅家族背景荣耀,并且外形高大俊朗,自是城邦中众多贵族女子的爱慕对象,此前也由多位剑术名师指导,剑术造诣高明,此次获胜也是势在必得。达瓦尔家族听说对手来自偏远西部名不见经传的伍德家族,根本未将其放在眼里,只是在盘算着获胜后如何向大祭司提出,让继承人沃尔特成为银翼军团的新统领。
  从未见过如此大场面的年轻猎手顿时心中发慌,被一群猛兽围攻都未曾感到恐惧,面对为对手欢呼的黑压压人群,她有些不安无措,还好有头盔遮住面容,让旁人窥探不到她的胆怯自卑。只见那高大颀长的沃尔特手持一把精制打造长剑,沉稳地行至竞技台中央,拔出剑优雅地舞出一个剑花向对手致意,而他的对手却木呆呆站在原处,似乎傲慢地并没有回礼。年轻猎手并不懂得这些剑术礼仪,只知道比赛开始了,那就是一场战斗,她拔出剑就直冲过去,此举引得了全场一阵嘘声,四周的声音让她迟疑了一瞬,但剑势已出就不能再收回。
  沃尔特从未遭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得出对方的剑术非常不娴熟,手持长剑横劈竖砍,毫无任何剑术章法可言,但对方左突右冲,招招对准致命要害部位,完全是不计后果的搏命招式。虽然对手矮自己近一个头,力气也明显不如自己,但其身形躲闪灵活,纵然沃尔特剑术精妙,一时间却并无克制对方的方法。
  沃尔特的剑术实战经验丰富,终于找准一个对方纰漏,长剑重重地朝对方面门劈下,对手来不及避开只得硬生生接了这一招,谁料对方的长剑竟被他的优质好剑直接劈成两截,此时看台上一片喝彩叫好声。按照历年剑术比赛的惯例,参赛一方断折了兵器一般会要求更换武器,有的干脆会认输退赛,但是这位对手却是个特例,只见其不但不肯扔掉断剑认输,也未到场边取备用剑,反而手持断剑负隅顽抗。随后,更是找准机会将断剑像投掷长矛般向沃尔特扔来,力道方向精准,断剑直接掷向沃尔特的右臂,震得他手臂发麻,长剑便甩开老远跌落地上。
   只见对手如黑影般掠过,一把拾起地上长剑,这下有柄好剑在手,对方似乎更加有恃无恐想要冲杀过来,此时看台上哄堂大笑,听到众人嘲笑声后,那个拾剑的对手顿时迟疑了,不知所措地愣在竞技台中央。通常每位参赛武士都会有仆从在场边准备好备用长剑,历来还未有抢对方兵器使用的先例,似乎又未违比赛规则,看台上的官员之前也未遇到此类情形,看来这位伍德家族的武士并无备用剑,但想到比赛必须要决一胜负,便让沃尔特的仆从为其送上长剑继续比赛。
  那把沃尔特掉落的品质上乘的长剑让对手更是如虎添翼,其全然不顾剑术礼仪,一剑剑毒辣阴狠,虽无力量上的优势,但处处杀招让沃尔特没有了优势,他十分担心自己受伤,便只顾防守,全程疲于奔命。在这把精良利刃的加持下,年轻猎手恢复了丛林中 顶级狩猎者的自信,她看得出面前那个强大的对手有诸多的顾忌,他要保护好完美俊朗的躯体,要保持剑术的优雅姿态,而自己犹如置死地而后生的困兽,终于她找准良机双手握剑猛劈,狠狠打飞对方手上长剑,将剑尖直指对方咽喉。

  谁料沃尔特站在原处未动,随后淡定地轻抬起右手示意,按照剑术比赛的约定俗成,只要比赛时间还未结束,不认输便可换兵器继续战斗,而对手则应有风度地让在一旁,让其取来兵器继续开战。年轻猎手不知这些规则,她觉得好不容易捕获的猎物,绝不让其有反抗的意图,因此指向其咽喉的长剑未有丝毫挪开,当即看台上嘘声不断,此举虽未违反规则,但实则是给对手的极大侮辱。

  此时,看台上的达瓦尔家族极其愤怒,对手毫无风度的举动无异于羞辱般的挑衅,长剑紧抵沃尔特的咽喉让其无法动弹,此种僵持的局面引得了全场观众喝倒彩,达瓦尔家族急忙暗示官员吹响比赛结束的号角, 年轻猎手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比赛结束,年轻猎手被官员们传召到看台后方的大厅,官员让这位矮个子武士取下铁头盔,想看看这个来自荒蛮之地,不知天高地厚的伍德家族小子模样,当这位不事边幅面容略带稚嫩的年轻女猎手有些局促地站在几位官员面前,众人大为震惊。

  投靠达瓦尔家族势力的官员仔细看了看,皱着眉头说:“观此武士面容为银发紫瞳,怀疑其贵族血统并非纯正,应该调查清楚后再确定其是否具有参赛资格。”而大祭司的亲信官员不屑地回道:“据我所知,翼族中有个高贵血统种族就是银发紫瞳 。”一方又说道,此武士无视剑术礼仪,手段卑劣下作,如何能作为决赛胜利者鼓舞民心;另一方马上辩道,此武士虽未按剑术礼仪行事,但从始至终未违反比赛规则,比赛结果仍然有效。正当一众官员争论不休之时,门口卫兵传来消息,大祭司命令亲信官员将伍德家族的武士带去神庙一见。
  此刻的年轻猎手完全不知自己陷入何等局面,来之前只知道如若战胜所有对手,便可以去神庙见到大祭司,向那位神的仆人提出自己的愿望。殊不知决赛战胜沃尔特已是铸下大错,何况还当众将其羞辱一番,只怕是惹来凶险祸端,难以全身而退。

  她满怀憧憬地随着官员前往神庙,只见那山势险峻的云端,屹立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庙宇,仿佛天神掷下的一枚精雕细刻的金色徽章,印嵌在群山之间,一片片白云萦绕在神庙四周,这座庙宇又像悬浮在半空,那灿金色的庙顶在云中时隐时现,虚无缥缈,深不可测。
  威严宏大的神庙让年轻猎手更加胆怯几分,战战兢兢地随官员进入神庙大殿,气势宏伟的大殿却空荡阴暗,若不是一缕缕微弱阳光从顶端的窗缝中泻出,倾洒在大殿光洁的地面,不会让人留意到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神像,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暗金色熠熠光芒。整个大殿弥漫着冰冷阴森之气,年轻猎手胆怯地悄悄打量四周,只见灰暗半空中悬浮着一把金色神座,上面端坐着一位身袭白袍衣袂翩跹的身影,神秘高贵,严肃威重,那位必定是大祭司无疑。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定睛望去,只见那天神般的身影白衣白发随风飘荡,身后的白色羽翼上也有金色的护甲 ,但其戴着一副狰狞悍戾的金色面具,更显神圣威严,让人心生畏惧。

  年轻猎手不知所措站在世人崇拜的权利顶峰面前,面具后面那个人也仔细打量着她,其在比赛中的种种行径,早已有官员如实汇报,出手凶狠野蛮,不识礼仪规矩,但像丛林中强大的捕食者般勇猛无畏,此时却见到一张稚嫩的年轻面孔,这种反差着实令人诧异。随后,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从那面具后飘荡过来:“年轻人……你的愿望是什么?”大殿上的年轻猎手迎着那声音望去,目光炽热恳切,毫不犹豫地朗声说道:“我想成为银翼战士!”

  无人可看到,面具后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仔细端详起那直面而来的热切双眼,只见那紫色的瞳孔犹如遥远天际缥缈无边的星云,其中闪烁的坚定自信仿若星云中的点点恒星,一缕阳光投射在大殿上,正好映射在那年轻的脸庞上,脸颊上细微的汗毛被映衬得清晰可见,随着难以平复的激动,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年轻的身躯难掩兴奋而发出的蓬勃呼吸声,让这个死寂的大殿上许久未有如此鲜活焕发的生命力。

  沉寂片刻,大祭司从身后取出一副银色的面具,与他那乖戾阴狠的金色面具颇有些相似,不同之处是银面具更多了几分怪诞诡异,他伸出手将面具悬停在年轻武士面前,缓缓说道:“戴上这面具, 便可成为银翼战士。”
  年轻猎手讶异地望着面前的银面具,没想到实现梦想竟然近在咫尺,她伸出激动颤抖的双手,满心欢喜接过面具,只见面具反射的银黑色的光芒,流露出一种冷漠荒诞且悲伤的神色,但对于年轻的她来说,不容思考更多,因为这是神的恩赐,她虔诚行礼后戴上面具恭敬地退出神庙大殿。待其离开后,亲信官员小小心翼翼询问大祭司,让伍德家族这个年轻人成为武士竞技大赛的胜利者是否能够服众,大祭司心生不悦:“难道让达瓦尔家族接管银翼军团……”随后,他又缓缓说了句:“如今的城邦太需要这样忠诚的武士。”
  当众人看到戴着银面具的年轻猎手回到竞技场,顿时一片哗然,达瓦尔家族成员更是愤然离场。此刻,年轻猎手还不知道,她不仅成为了一名银翼战士,当她戴上那怪诞银面具之时起,银翼军团便有了新的统领,大祭司也有了新的棋子。
 

第七章

 

  近年来战事不断,银翼军团的统帅更替频繁,下级军官和军士已司空见惯,但这位新来的统帅却让众人感觉和以往有些不用,但那是大祭司的决定,谁都不能质疑。
  这位新统帅至始至终戴着那副诡异的银面具,军团中无人得见真容,每当那副银面具毫无表情冰冷地注视着众人,新统帅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充满阴煞气氛,让人不寒而栗。无人知晓,面具之下却是张略显惶恐的面庞,她未曾料到这张面具带来的权力和威严,人人在银面具前神色恭敬,心怀忌惮,这对初尝至高神权滋味的年轻人无疑是个极大的震撼。

  权力究竟是世间何等高贵之物,连金钱珍宝都无可替代;权力又是何等可怕之物,判定他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这位初涉世事的年轻人随意地被人推到了权力巅峰,诸多事情不容其深入思量,那代表大祭司意志的面具,容不得半点行差走错,面对千军万马不得不用面具掩饰自己的稚嫩与不安。
  还有个不能摘下面具的原因,因为紫浆果的毒性已经越来越明显,那惨白得像冰山一般的面颊上,已经隐隐出现紫色的细纹,这种浅浅的细纹密布于全身,连面部也不能幸免。随着年龄增长,其面容愈加惨白,头发愈加呈现银白色,瞳色由淡紫逐渐转为蓝紫,加上全身密如蛛网的细纹,说明体内的毒性已累积到严重的程度。
  时至今昔她才真实了解紫浆果的毒性,告知这一实情的巫医同时给她带来另一个不好的消息。听说她用不光彩的方式战胜了沃尔特,完全惹恼了达瓦尔家族,因此城邦中的所有商铺都不再收购伍德家族的猎货。伍德领主在得知了比赛过程后,震怒万分,得罪了势力庞大的达瓦尔家族后果不堪设想,领主对外声称小女儿私偷了家族徽章参赛,已将其逐出家族永不准返回。

  其后,只有母亲悄悄联络了巫医前来,想着紫浆果的毒性也快到极限,想着这个出生便充满坎坷的孩子,她只得在无人时默默落泪低叹。遭到伍德家族的抛弃,新任的统帅无奈而忧伤,而这毒性浸染全身的紫浆果也不得不继续服用,一旦停止服用身体将发生剧烈变化,虽有银面具可以挡住面容,但褪回成明显的黑发褐瞳,白翼也将渐渐变成黑翼,一个形似庶族人的异类又怎能是银翼军团统帅。
  众人发现,这位新统帅还有个不同之处,不肯居住在雄伟豪华的统帅官邸,而是独自栖身于离军营不远的树屋中。官邸位于繁华街区,整日仆役成群,历任军团统帅离开军营时都暂住于此奢华安逸之处。但恰恰此地的繁华给 新统帅带来无尽的困扰,对于往昔优秀的猎手来说,夜晚正是日间潜伏的动物觅食之时,月光下的幽暗森林中暗藏各种危机,比猛兽更凶悍狡猾的猎人潜伏于树梢或山岩,屏住呼吸静待那微妙而转瞬即逝的捕猎时刻。
  而夜晚的繁华街区灯火通明,夜夜笙歌,嘈杂喧闹,男人们酒后粗着嗓门的咒骂声,女人们尖着喉咙的调笑声,无一不在深深刺激着猎手敏感的听觉,让其头痛欲裂。加上卡吉果酒的亢奋致幻作用,人群彻夜狂欢,车水马龙,酒池肉林,夜晚酒铺食肆的喧闹比白日的集市更甚,新统帅第一次见识到繁华原来如此穷奢极侈,放纵欲望的人们可以如此癫狂荒诞。

  只要自己愿意也可以立即置身其中,让卡吉果酒为自己营造出耽于逸乐、纵欲放荡的迷梦,但猎手对于未知黑夜的天生畏惧,让新统帅对彻夜狂欢心怀极度抗拒。她必须远离那些纷扰的诱惑,那些刺耳的嘈杂,只有躺在树屋坚实的枕木上,聆听微风穿过树梢时叶片碰触的沙沙声,近处夜间觅食的动物踩在落叶上窸窣作响声,她才能时刻保持着警惕地入睡。从城外的树屋中远远望去,灯火通明的城邦就像个燃烧着的巨大火堆,吸引着蛾子般的人们飞身扑去,他们只要一时贪欢,哪管欲火焚身。
  新统帅还有个不同之处,便是对于危机的异常敏锐,其时常跟随军团在边界巡逻,每次在丛林上空盘旋几圈,总能发现点蛛丝马迹。森林寂静着,偶尔被几声鸟鸣划破沉闷,两名庶族探子悄悄从高山那边翻越潜入,偷偷隐蔽在树林中,一个如同大鸟般的身影悄然降落树梢,然后沉稳精准地拉弓放箭,冷酷凶悍的黑箭带着暗光呼呼破风射去,几声惨叫之后奸细们便一命呜呼。

  在新统帅眼中,那些庶族奸细不但是敌人,并且是更加狡猾更会伪装的猎物,比遭遇过的很多野兽都更难解决,但没有什么可以逃脱猎手堪比鹰的眼睛,面对银面具后鬼魅般的杀气,那些惊慌失措的庶族奸细完全不能抵抗,硬生生被丛林中突袭而来的支支黑箭射穿身体。新统帅强悍稳健的杀招赢得了军团战士的尊重,那是位武力高超、天生嗜血的杀手,冷酷无情且果断利落,众人佩服神庙选人的眼光,他日在疆场上,这位新统帅定是位骁勇善战、大杀四方的悍将。

 

第八章

 

  权力——是比卡吉果酒更让人上瘾难戒、欲罢不能之物,就比如这银翼军团统领之职位,城邦中众多显贵家族觊觎其位,但未料到大祭司大手轻轻一挥,让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士轻易获得此职,难免让诸位贵族心生不满。此前诸多官员职位,大祭司均在权衡各方势力后任免,但银翼军团统领之职的归属,意味着这片大陆上最精锐的一万人部队,掌控在谁人之手,神庙的最终决策当然是大权绝不旁落他人。
  近年战事纷乱不止,神庙对诸多事宜已顾及不暇,各方贵族势力趁机暗自壮大,城邦会议厅议事时不时冒出不合宜的杂音,似乎某些力量在蠢蠢欲动,对于至高无上的神权存在质疑。在会议厅里阴阳怪气发言不赞同神庙某项决定的,大多是些层级不高的下级官员,往往由背后贵族势力操纵怂恿挑起事端,而层级较高的官员则整场会议默不发声,观望等待神庙如何收场。
  但是,神权怎容轻易挑衅,没过多久,发表过忤逆言论的官员有的暴毙殒命,有的莫名销声匿迹,多年来还未曾出现过对官员们的血腥清洗,一时间官场风声鹤唳,众官员惶恐不安逐渐缄默不语。强悍的银翼军团,神庙忠诚的护卫,始终是大祭司牢牢控制权力的法宝,而那位神秘隐藏在面具后面的军团统帅,便是绝对效忠神庙冷酷无情的屠杀工具。
  权力——也是张着血盆大口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兽,它需要无数利益和鲜血来喂养,让拥有权力之人享受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感,享受随意裁决他们生死的洋洋得意,享受轻轻一挥手便让人前仆后继卖命的美妙。而似乎这些,撩动不起那位银面统帅的欲望与兴奋,其只清楚戴上面具意味着要履行神庙赋予的职责,接受神的召唤,听从神的旨意,杀掉所有对神叛逆之人,清除神统治这片大陆的所有障碍。但神究竟是什么样,无从得知,既然大祭司是神的仆人,那便只能忠诚地听命于他,不折不扣执行来自神庙的所有指令。
  银翼军团新统帅上任一年多以来,与庶族叛军的战事规模也日益升级,从截杀一批批刺探军情的奸细,到边界处的多次小规模正面冲突。在银翼军团战士眼中,庶族叛军无非是群乌合之众,他们武器装备简陋,甲胄粗劣薄弱,叛军中还有不少平民混迹其中,似乎像农夫、铁匠和厨子之类,但近年来的战事推进越来越吃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银翼军团,却始终无法把这混乱无序的杂牌军一举歼灭。
  在银面统帅看来,庶族叛军就像隐藏在森林草场中的地鼠,他们打通了地下的隧道,在地下自由穿行,就算银翼战士和巨鹰努力睁大眼搜索,也难以发现踪迹。在银翼战士疲惫松懈之时,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精铁打制的巨型连弩,对银翼战士发动突袭,措不及防往往造成不小伤亡。这让统帅大为吃惊,城邦一直严格把控着精铁的库存数量,对于曾经雇佣的庶族铁匠严加看管,但庶族叛军哪里来的精铁?这些衣衫破旧食不果腹的庶族人,竟然凭着精湛手艺打制了射程极远的精铁连弩,这无疑对银翼军团是致命的威胁。
  银翼军团素来以无可企及的飞行高度和精准箭术作为战略优势,曾经正面遭遇战时,银翼军团密如暴雨般的支支利箭让庶族叛军只能东躲西藏,因此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今庶族人制造出了精铁巨弩,瞬间连发数支,手指粗细闪着黑光的铁箭带着强大冲力呼呼破风而来,射穿银翼战士精良的铠甲,有些甚至直接射穿透身体,中箭的战士瞬间失去战斗力,从空中重重地掉落在地上,地面不知从何处冒出一群庶族平民,用木棒石块等围攻敲打将其重击殒命。一时间军团接连伤亡惨重,士气低沉,军团全部退回关口要塞防守,不再频繁前往庶族叛军驻扎的领地挑衅,过去目空一切横扫千军的银翼军团,竟然被犹如乌合之众的庶族叛军困在边境不能动弹。
  交战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军团统帅准备赶回神庙汇报战况,同时前方密探传回的消息更让其焦虑不安。交战双方都向对方派出不少探子,庶族密探在边境丛林便被截杀不少,而翼族派出的密探境况也危机重重,大多数都是有去无回。此日,一位侥幸躲过精铁连弩箭雨的密探,持续几晚趁夜疾行潜回边境堡垒,早已疲精竭力几近虚脱,羽翼上还有数道清晰可见的血痕,但他口中断断续续的情报却让统帅如坐针毡。
  据密探报告,银翼军团与庶族叛军虽在前方交战,但双方的黑市交易一直猖獗难禁,城邦中贵族大量需求的卡吉果酒,在神庙下达禁酒令之后,几家大酒坊不敢再酿造,而那些对卡吉果酒上瘾难戒根本无视禁令的贵族领主和家眷,用重金四处收罗的卡吉果酒享用,在这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城邦中的商人便铤而走险利用小酒坊悄悄酿造。

  酿造卡吉果酒当然需要原料,这种卡吉果树生长于两族边境的密林之中,总有些胆大的庶族人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摘,拿到秘密交易的黑市上高价售卖。为了交换这些来之不易的卡吉果,这些唯利是图的翼族商人提供了庶族人需求的各类物资,其中就包括不少精铁器物制品,庶族叛军便是利用这些铁器打造出了让银翼战士心生畏惧的精铁连弩。
  密探带来的另一个消息更让统帅皱紧了双眉,据可靠情报,叛军首领与南方岛屿的矮人族接触频繁。矮人族是嗜金如命的种族,他们坐拥堆积如山的金子丝毫不满足,数百年来一直在南方各岛屿开采金矿。但庶族叛军与矮人族接触目的为何?矮人族开山采金矿的工具是庶族人制造的,庶族人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当然不会换取矮人族的金子。统帅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开山采矿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是需要黑火药爆破,庶族叛军如果得到了黑火药,那么银翼军团依靠险峻山势而建造,矗立在两座大山之间坚若磐石的边境堡垒,将完全有可能被火药炸开攻破……
  想到此处,银面统帅背脊阵阵发凉,日夜兼程疾行赶到神庙,迅速向大祭司详细报告战况。大殿之上,带着金面具的大祭司仍然如日常般威严肃静,只是提到“精铁连弩”、“黑火药”的时候,大祭司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触动,但言语中未流露出特别震惊,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他们的行动比想象中还快些……”至于具体的制敌措施,大祭司并未给出明确的指令, 银面统帅只得失望又焦虑地离开神庙,准备回到边境观察情形后另做谋划。

 

第九章

 

  离开城邦之日,正值每年一度祭神庆典日,城邦里异常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午后阳光普照,一派繁华盛世景象,让人完全联想不起边境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为了不让城邦居民受战事影响,改变城内死气沉沉的现状,同时避免民众诸多猜测、流言四起,神庙安排贵族官员巨资筹备此次庆典。只见服饰五彩斑斓、鼓乐齐鸣的巡游队伍,围绕着城邦宽阔的大道缓缓行进,兴奋愉悦的人群跟随在巡游表演的戏班后面,嬉笑打闹,黑压压一片似乎全城民众倾巢而出。
  城邦许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盛典了,此时前方的战事对欢庆的人群似乎毫无影响,战争还很遥远,那是神庙和银翼军团操心的事,人们依旧愿意整日沉浸于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之中,卡吉果酒又悄悄售卖了起来,谁又能拒绝欲仙欲死的愉悦疯狂。
  载歌载舞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城邦的中央广场聚集而去,那里将有场难得一见的盛况,只见几根高高的铜柱已耸立在广场中央,铜柱的周围整齐堆码着柴薪,铜柱的正对面搭建了宏伟的观礼台,铺设了华美的地毯,桌椅旁的银器中陈设着精致糕点和水果,当然少不了的是银壶中诱人的琼浆玉液。
  兴奋的人群满满聚集在广场四周等待着,几声巨鹰的唳鸣声划破半空,只见一位慵懒肥硕的贵族领主和家眷分别搭乘仆役牵引的巨鹰,浩浩荡荡行至观礼台上。这位贵族领主在向神庙捐赠了大量金币后,被大祭司授权主持这场祭神庆典,让这位贵族老爷兴奋的是,神庙同意他提出的在祭神庆典中恢复火刑这个传统项目。城邦中已近百年未有过如此盛况,人们对观礼火刑的渴望像在心里燃起了旺盛猛烈的火,公开行刑此生难得一见,于是民众扶老携幼倾巢出动,中央广场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贵族领主懒懒地斜靠在椅背上,砸了几口银杯中的美酒,旁边的贵族夫人小姐服饰华贵,一边谈笑一边品尝奇珍异果。突然人群中有了阵不小的躁动,只见卫兵们押解着几名戴着头罩的庶族囚犯朝着观礼台而来,贵族领主挥了挥手,士兵们停住了脚步,囚犯们被取下头罩。这些囚犯都是银翼军团在边境抓住的叛军奸细,但四周民众仔细观其容貌,他们和平日被领地雇佣的农夫也并无差别,囚犯中还有像是祖孙俩的一老一少,怎么看都不像叛军奸细,但谁能相信阴险卑劣的庶族人,前方的银翼军团不是正和他们在激烈交战吗。
  这些人究竟是农民还是奸细,谁也说不清楚,战士们毕竟见过一群农夫用木棍石块围攻击毙跌落地面的银翼战士。那庶族祖孙俩是统帅在边境丛林亲自抓到的,搜遍了全身,除了几块硬邦邦发黑的干粮,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刚采摘的卡吉果,统帅也不能判定他们究竟是奸细还是冒险来采果子的农民,只能暂时押解到军营牢房,留着他们性命日后说不定可以为军团带路。

  囚徒们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再看到行刑台上的铜柱,顿时吓得双腿打颤,面如死灰。他们被推搡拖拽着,押上了行刑台,当他们被牢牢绑缚在高耸的铜柱上,脚下塞满一堆柴薪,囚犯中的少年开始大声哭泣,用恐惧的眼神望向身旁的老人,不停绝望地呼唤着他,那老人却闭上了眼睛一言未发,几行浊泪滑落在布满皱纹的脸上。
  几位手持火把的卫兵行至铜柱囚犯旁,等待着贵族领主下达最后的指令,贵族领主向旁边的卫兵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后卫兵们将囚犯脚下的柴薪抽去了一大半。是的,如果火刑那么快就结束了,观看行刑的意义又在哪里,聆听囚犯们的哀求惨叫声,观看绑在铜柱上的躯体在烈火中挣扎蠕动,直至慢慢发黑变成焦炭,这不正是众人围观火刑的乐趣吗。
  火终于点着了,正如贵族领主安排的那样,火势烧得特别的慢,一个个铜柱上的囚犯惨叫得撕心裂肺。临刑前,囚犯们望着周围毫无悲悯之色的民众,又望向观礼台上怡然自乐的贵族领主,那刻他们只求速死,谁料贵族领主还命人抽掉柴火,慢慢欣赏这场虐杀表演。观礼台上的贵族领主及家眷,以及周围围观的民众,显然对火刑的过程十分满意,那是比卡吉果酒更为纯粹的刺激,他们兴奋地鼓掌叫嚷着,看着那几个烈火中扭动惨叫的身体,热血在众人心中翻腾,那是神在惩罚这些背叛的庶族人。
  突然,几支黑箭嗖嗖破风而来,射穿了囚犯胸口致命要害,几名囚犯顷刻毙命,然后在火焰中一动不动,没有了声息。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定睛四处一看,只见远处一列银翼军团战士的身影,那位领头的戴着冰冷银面具定是军团统帅无疑。

  看到囚犯已死,民众便没有了继续围观火刑的兴致,众人一哄而散,观礼台的贵族领主和家眷也悻悻然起身离开。那位银面统帅肆意妄为地中止了这场庆典,好不容易燃起的民众同仇敌忾之火,被统帅的几支黑箭浇灭得透凉,其用意何在,难道同情这些庶族奸细?贵族领主觉得此事应立即报告神庙,让大祭司不能对这位统帅过度信任。
  返回边塞的路途中,一列银翼战士在阴沉的天际线中疾行,暴雨将至,一整片黑云笼罩在上空,飞鸟们急切地盘旋而归,准备返回丛林中巢穴躲藏。银面统帅的心情也如同黑云压顶般的压抑,前方边境要塞岌岌可危,军团损兵折将,城邦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却组织民众围观虐杀取乐。

  统帅心里清楚,那些被关押在军团牢里的庶族人终究难逃一死,但其心中有不可磨灭的准则,作为猎手不会猎杀怀孕的母兽,作为战士也不会滥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哪怕战场上被对方一剑砍下头颅,也是对武士最高的尊重,而虐杀囚犯绝对不是高贵的武士所为。今日,烧死几名都不确定是否奸细的庶族囚犯,城邦里围观的众人为何如此兴奋癫狂,难道整个城邦中的人都被卡吉果酒迷失了心智?而神庙为何会默许贵族这样的举动?这让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官场上却不懂权谋机宜之策的统帅,始终困惑难解。
 

第十章

 

  等待的过程无疑是煎熬而折磨的,战地前方传来的诸多情报,一点点拼凑成庶族叛军秘密集结的军情,那些乌合之众的散兵游勇逐渐聚集在一起,算起来竟已有数万之众。银翼军团一直在等待一触即发的大战,就像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密布时,黑云压顶之下,谁都会期待一场淋漓畅快的倾盆大雨。
  庶族人似乎更有耐心,不断有小撮军队在向高山峡谷间的关隘骚扰挑衅,就像几支老鼠在巨兽脚边乱窜,正在巨兽恼怒发火之时,它们又嗖的几声钻进了草丛不见踪影,那个庞然大物被激得怒不可遏,却又对它们无可奈何。
  银翼战士都憋着一肚子气,恨不得将这些庶族叛军生吞活剥,很想用桐油烧尽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场,让这些如地鼠般的庶族人无处遁形,然后用一支支利箭将他们钉死在地上,任凭尸体风吹日晒,好让其他蠢蠢欲动的叛军望而生畏。
  银面统帅从神庙回来之后,众人看不到面具后面的表情,但明显感到一种压迫感的焦虑,统帅不分白天黑夜次数频繁地巡视关隘,一次又一次缜密布防,其余的时间就对着几个草靶子拼命射箭,手上的黑色硬弩嗡嗡作响,一支支黑箭狠狠地射穿草垛,深插入地面。似乎生怕被这无休止的等待磨灭了意志,等心中那团熊熊的火苗黯淡了,就再也燃烧不起来。
  对于屹立于山巅藐视众人的金色神庙,银面统帅心中始终怀着无限崇敬,神庙让这位平凡的猎人成为了世人敬仰的银翼勇士,更让这位被家族抛弃之人成为权倾城邦的军团统帅,所到之处众人神色恭敬畏惧,不但是怕那杀人不眨眼的黑箭,似乎更惧怕的是那副狰狞可怖的银面具。
  的确,这副银面具代表着可决定生死的特权,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弹指之间,便可让一位凡人凌驾于世人之上,成为最接近于神的忠实信徒,成为号令万人的杀戮工具,如此情形下,谁能拒绝把 身躯与灵魂都投效于神庙。神庙说那些妄议神祇的官员不能存在,银翼军团就会让他们永远闭嘴;神庙说那些庶族叛军不能存在,银翼军团便会将他们斩尽杀绝。杀戮便是银翼战士的使命,不论对与错,是与非,他们是神庙伸向 人间的魔爪,不论谁敢挑战神权,他们便用风卷残云般的强悍血洗,扫清一切障碍。
  半月之后,曙光终于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黑云,神庙的特使长途跋涉赶到关隘,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大祭司已说服城邦中一众领主联合出兵,目前已派遣精锐军队三万余人前来增援,等到大军集结完毕,便可对庶族叛军发起圣战,神庙特使满怀信心地断言,此役定能将庶族叛军那乌合之众一举歼灭。银面统帅打开大祭司的密函,密函中命令银翼军团调 五千兵力返回至神庙,剩余五千兵力作为先遣部队,三日后攻打庶族叛军主力集结地红石头堡,此次的战令与军团之前部署的所有军事计划都不同, 况且调一半的军队回城,令统帅有些诧异。

  之前拟定的计划是先扫荡边界附近几个庶族村镇,速战速决,切断隐蔽在草原地区叛军的物资供应,封锁所有边界路口,用桐油点燃四周草丛将隐蔽的叛军困住,就算他们逃得出火海,也逃不出密如雨下的支支利箭。待关隘前方广袤的草场被烧成灰烬,隐藏在草场中的叛军灰飞烟灭,后续增援的叛军来了无处藏身,就连他们的致命武器精铁连弩也无处遁形。因为军团豢养的巨鹰飞行高度无可企及,就连精铁连弩都不能射到,它们的利爪会衔着一块块巨石将精铁连弩准确地砸得粉碎,然后,银翼军团死守住关隘以逸待劳,以确保后方城邦的安危。

  当然,这样的计划令战事耗时过长,容易形成拉锯之势,而庶族人极其善于隐藏伪装,前方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场之下不知深挖了多少暗道,他们能在地下隐忍蛰伏数日甚至数月,待银翼军团稍有分心懈怠之时,他们就会从地下钻出来,又死灰复燃。此次大祭司改变了作战计划,无疑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城邦中各领主私人军队人数甚众,装备精良,加上骁勇善战的银翼军团,那便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庶族叛军的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
  唯一让银面统帅思虑的,便是银翼军团攻打红石头堡的策略,因为距离甚远敌情不明,行军沿途风险难测,但特使满怀信心地告知,神庙对此早有安排,领主军队将运来一批黑火药,只要巨鹰将其掷入敌军阵营燃烧爆炸,任凭再坚固的堡垒在黑火药面前也不堪一击,银面统帅听后赫然明白神庙的谋略,只要摧毁了庶族军队的主力,那些乌合之众便很快会溃不成军。

  三日之后,边境关隘之上,银翼军团将守卫职责移交给增援的达瓦尔家族军队,便披坚执锐,号令集结。不折不扣执行神庙的命令是银翼军团的使命,一场大战在即,战士们心中压抑许久的一口晦气即将吐出,蓄势待发的热血即将喷涌。他们在关隘上整齐列队,挺拔如峰,神情激昂,远远望去像只可以吞噬万物银黑色的巨兽,而巨兽的眉心,便是那闪着阴黑之光的银面具,带着嗜血凶残的冷酷,带着杀戮摧毁的决绝。
  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犹如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躲在草丛中的庶族叛军望着那片乌云极速地朝北而去,却不敢轻举妄动,三日内,关隘上已经架起了巨型连弩,弓弩上插满了涂着桐油的火箭,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藏身的草原随时会变成火海,肆虐起熊熊烈焰。
  天空一片湛蓝,除了耳畔的风声四周寂静得可怕,银面统帅听得见自己的心突突跳着,似要从胸膛中迸出,脑中有个声音嗡嗡作响,身体中的热血翻腾着,感觉自己就像一支呼呼刺破风声的黑箭,射向未知凶险的远方。明知道,这可能是场赴死之役,但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神,他们甘愿奉献出这凡人的身躯,微不足道的生命,银面统帅如此,一位位银翼战士亦是如此。惩处那些卑劣阴险的庶族人,那是毋庸置疑的神谕,不论输赢,这都会是灵与肉的完美献祭,想到此,统帅握住弓弩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紫灰色的双眼中逐渐充盈布满血丝,像两团疯狂燃烧的幽灵之火。
 

第十一章

 

  飞过草场是偌大的黑泥沼泽,在半空中都可嗅到弥漫着腐烂阴湿的气息,再往前飞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远离河流水源,常年干旱,大地撕裂着道道伤口,时不时又有强风卷起尘土去填平地上的沟壑,硕大的石块却倔强地裸露着,就像一副星罗棋布的奇异沙画。
  银面统帅当年还是猎手的时候,就怀着无数好奇心,想去看一看高山那边的情形,如今亲眼目睹实感意外。统帅一直以为高山北边还是草场和森林,和翼族人的领地并无太大区别,未曾料到一座大山的阻隔,便完全是两种境地,深入云霄的丛山峻岭挡住了恶劣的气候,山南是常年林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山北却是严寒酷暑,满目疮痍。翼族占据着最富足的土地,最丰富的资源,庶族只剩贫瘠不毛而难以生存的土地,难怪庶族人数百年从来不肯安分,穷尽心思地想抢夺山南沃腴丰饶之地。
  可是,这片肥美富饶的土地是神赐予翼族子民的,因为翼族是神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仆从,天生种族高贵,那些庶族人历来是劣等的族群,他们不配成为神庙的守护者。这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深植于每位翼族人心中,杀光那些忤逆背叛的庶族人,便是光荣而高尚的神谕,每位银翼战士眼中都喷薄着仇恨之火,像飞蛾扑火般决绝地投身于这场圣战。
  远处横亘于天地间的是座褐红色的山脉,远望去一块块裸露的巨大山岩堆叠着,此处时常沙暴弥漫,几乎寸草不生,那便是庶族叛军主力的隐藏地——红石头堡。狡猾的庶族人选择这样的地方躲藏,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此处山势纵横,不易觉察的出入洞口隐藏在石缝之间,从天空俯瞰更是难以分辨。庶族人藏身于山岩下的地下工事中,巧妙地隐藏了身形,更重要的是可躲避随时扬起的漫天沙暴。听说沙暴来临时不但伸手不见五指,能见度极低,并且吸入过量的沙尘便会呼吸困难呛咳不止,但这不毛之地是属于庶族人的,此地的沙暴是他们的天然保护屏障,他们知道何种征兆下沙暴来袭,他们知道如何找到最近的山洞躲避。银翼战士几乎怀疑沙暴是庶族人自己制造的,每次沙暴来临时他们总能及时找到栖身之所,任凭洞外狂风嘶吼,沙尘肆掠,他们安然地躲在地下,静待沙暴过去后,他们便像地鼠般探头探脑地从地下钻出来,又开始四处活动。
  明知道那些庶族人就隐藏的褐红色的山岩下面,但有层层迷雾般的沙尘笼罩,银翼军团找不到明确的攻击目标,只得在半空中反复盘旋。银面统帅不敢质疑来自神庙的命令,况且还有十数只巨鹰用利爪衔着裹着桐油的黑火药,那可以毁灭一切的黑火药,硕大坚硬的岩石即刻间都会碎成粉末,统帅相信在黑火药的猛烈攻击下,没有任何军队任何武器可以抵挡。因此,银翼军团毫不迟疑地向那红褐色的山峦而去,向山脚下那片沙尘笼罩之处而去,神圣崇高的使命,与生俱来的高傲自信,让每位战士的脸上都带着毅然和决绝,就像一群群飞蛾前仆后继地向那团巨大的红褐色火焰奔赴而去。
  忽然,没有征兆地,狂风四起,一场偌大的沙暴铺天盖地而来,卷入漫天迷尘之中的一刹那,银面统帅和士兵们顿时感觉自己陷入一个迷阵,他们被扑面而来的沙尘包裹全身,尘土钻入眼中口鼻中,他们悬停在半空中,看不到天与地,也看不到身边的人,只有种对未知周遭的巨大恐惧。突如其来的惊骇让他们本能地奋力向上飞翔,冲破昏天黑地沙暴的包围,当他们重新翱翔在天空,第一眼看见熟悉的蓝天白云,还有那些盘旋于沙暴之上久久不敢下降的巨鹰,银翼战士们才从恐惧中逃脱,他们重重喘着气,抖落着羽翼上的沙粒,才明白他们要战胜的不仅仅是庶族人,而且还要战胜保护着那些庶族人的沙暴天气。
  统帅命令属下清点人数,除了极少战士在沙暴中迷失了方向,不知所踪迹,绝大部分战士躲过了这场沙暴。他们在天空中盘旋等待,漫天扬尘似乎有减缓的趋势,最后逐渐停止下来,但眼前一片茫茫沙土,要找寻和攻击庶族人的藏身之地,必须得低飞前行。明知道低飞侦查危机重重,但统帅也无法思虑太多,如若此时正午强烈阳光之下,先头部队尚不能探明敌军藏身之所,天色渐暗后庶族人便更是遁形无踪,何况后方还有增援的领主军队,总不能待他们赶到时,前方的银翼军团仍毫无对策地一圈圈在空中打转。
  沙暴终于彻底停止了,阳光照耀在被风沙打磨得圆钝的山岩之上,反射出红褐色的暗光,地面上铺盖着厚厚的红砂,风声也停了,四周只有死寂般的宁静。统帅带着一队银翼战士们压低身形滑翔,鹰一般的眼睛扫视四处,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沙地上仔细搜索,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忽然发现,山岩一处石缝旁似有洞口,几个微小的身影鬼鬼祟祟,蠢蠢欲动,而那个不易觉察的山洞无疑是作为地下工事出入口的绝佳位置。听从统帅的命令,三名火箭手分别驾驭着巨鹰,在几队银翼战士的护卫下,朝着那个洞口方向疾飞而去。

 

第十二章

 

  谁料此时,死寂一般的广袤沙地上,几个渺小身影像蚂蚁出洞般悄然钻出,他们迅速掀揭起了地面遮盖的伪装,茫茫沙地上赫然架起了几座精铁连弩,立刻便有嗖嗖声不断,一支支硕大的铁箭对着半空中的银翼战士接连发射。为了精确投掷黑火药,火箭手不得不驾驭着巨鹰低飞,因此巨鹰硕大的身躯顿时成了移动的活靶子,顷刻间还未回过神,三只巨鹰中已经有两只被铁箭射中,剧痛让巨鹰本能地猛烈挣扎抽搐,利爪再无力气衔住裹了桐油的黑火药,火药便从高处重重地掉落在沙地上,砸出一大圈尘土,随即 便湮没在了飞荡的沙尘之下,两头巨鹰一只接一只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只剩最后一头巨鹰了,它的身体也被利箭擦伤,但火箭手驾驭着它仍然奋力向前飞,此刻地面上几座精铁连弩全部转向朝着它瞄准,护卫的银翼战士急忙对着地面的弓弩手数箭齐发,但那些弓弩手躲藏在地下,头顶覆盖着厚厚的防御之物,一时间根本无法奈何不了他们。
  眼看着最后那只巨鹰离洞口的距离很近了,数支铁箭嗖嗖地朝着巨鹰和火箭手而去,他们左躲右闪,避过了数次危机,但密密麻麻的铁箭始终阴魂不散的追随而来。终于,一支铁箭从巨鹰的下腹直穿而过,巨鹰一声惨叫骤然停止了飞翔,缓缓松开了利爪,黑火药便从空中径直坠下。火箭手急忙从鹰背上跳开,极速追逐着黑火药坠落的轨迹,眼疾手快射出一支火箭,火苗迅速引燃了黑火药外面的桐油。只见一团火球重重砸落在洞口前方的山岩上,随即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霎时间黑烟腾起,火光冲天,坚硬的山岩纷纷碎裂崩开,随即巨石滚落,尘土四扬,漫天掩地。黑火药的威力显然吓坏了躲在地下的庶族弓弩手,他们疯狂地向半空中护卫的银翼战士射击,直到那些银甲全身插满数箭,像一只只刺猬般重重地从空中坠落地面。
  黑火药的威力虽然巨大恐怖,炸碎了半座山的岩石,但是巨鹰还未飞到准确的投掷地点,爆炸并未将洞口彻底摧毁。既然地面上的弓弩手拼死想守住那个洞口,那无疑便是叛军主力的隐藏之处,此时此刻,必须抓住全面歼灭叛军主力的战机,不得不有拼死一战,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目睹先头部队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银翼军团群情激昂,众人热血沸腾地请战,银面统帅命令火箭手将十余头巨鹰全部集结起来,由百里挑一的火箭手驭鹰而行,每头巨鹰由两队银翼战士精锐护卫在旁侧,趁着鬼魅般恐怖的沙暴还未袭来的间隙,一场铺天盖地的密集总攻即将发动。
  刚才的爆炸声震耳欲聋,轰隆隆的巨响犹在众人耳边回荡,但此刻无风无沙,喧嚣后红石头堡又陷入了诡异般安静,除了坠落在沙地上濒死的巨鹰一两声悲唳,四周仍然是一片异样的死寂,庶族人又全部藏身地下,他们始终有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由远而近,那片沙土荒漠上空,出现数千点银光在半空中闪烁,让庶族人心惊胆战的还有一种嗡嗡声,声音由小变大,那是银翼战士挥动双翼的声音。翼族最强悍最精锐的部队来了,庶族人百年来的反抗中从未战胜过银翼军团,那天空中的银光闪闪便是杀戮的前兆,虽然现在有了精铁连弩这样强悍的武器,但他们对于银翼军团天生恐惧,听着头顶由远及近的嗡嗡声,隐藏在地下的弩手握着弩箭的手不禁开始颤抖。
  就在一瞬间,被一层层沙土覆盖的平整荒地上,仿佛出现了千疮百孔,地面上竟冒出无数座隐藏在沙土下的精铁连弩,对面的山岩上也赫然褪去伪装,架起密密匝匝的弩架,看来庶族人已经找到了对付银翼军团最致命的武器,他们深知唯有这钻天入地的精铁利箭,才是对付银翼军团那样巨啮猛兽的唯一法宝。

  为了精准投掷黑火药,银翼军团必须下降飞行高度,此刻,难以计数的精铁利箭像蝗虫般遮天蔽日而来,飞行在最前沿的银翼战士根本来不及避闪,纷纷中箭坠落,后面的战士左躲右闪,同时拼尽全力保护着巨鹰飞向投掷地。天地间像下了一场铁箭雨,箭雨中不时有银甲士兵被利箭穿透,像满天的落叶一片片掉落在沙地上。地面和山岩后的庶族弓弩手隐藏得太好,难以被攻击,但银翼军团此刻已顾不上这些有绝对杀伤力的精铁连弩,他们唯一使命便是把黑火药运到隐藏着地下工事的山岩上方,引爆摧毁庶族叛军的主力。
  惊恐的庶族人已经见识了黑火药的威力,所以弓弩手全力把射击目标对准巨鹰,统帅抬眼望去,未及目的地已有半数巨鹰中箭殒命,统帅命令火箭手向坠地的黑火药放箭,就算覆盖了一层沙土,桐油有一星点火苗依然会燃烧。沙地上陆续有黑火药被引爆,数座精铁连弩连同弓弩手被炸上了天,地面上的攻击稍微削弱了一些,但是山岩后的连弩依然攻势猛烈,尖利的铁箭源源不断呼啸而来,巨鹰一只只中箭凄惨地唳叫着,火箭手和护卫的银翼战士根本抵挡不住这箭雨阵。万幸的是有一只巨鹰突破箭雨重围,向指令炸毁的山洞扔出了黑火药,只见火箭手精准一箭,顷刻间那山洞四周岩石崩裂,火光冲天,四周掉落的巨石滚落下来,山洞瞬间被堵死。
  片刻之后,山洞的另一个方向,黑压压一大群庶族人像被毁了巢穴的蚂蚁般涌出,四散逃开,那是个另一个更加隐秘的洞口,地下工事必定有其他出入口。统帅思虑着,必须再炸毁周围附近的洞口,把那些隐藏着庶族叛军活埋在地底下。此刻身旁不远处,驾驭着巨鹰的火箭手也中箭了,像只被猎人射中的大鸟般向地面坠去,统帅疾飞过去,一把接住正在掉落的弓箭,跨上那只巨鹰的背,拽紧它银色的脖圈,在密密匝匝的箭雨中左冲右突,指挥操控它向另一个洞口飞去。终于,统帅驾驭的巨鹰精准地投掷了黑火药,这次的爆炸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只听轰隆隆的几声巨响,不但炸裂了洞口上方的岩石,洞口附近的山岩也深深地塌陷下去,扬起的沙土直冲向山顶,四散逃跑的庶族叛军也被滚落的乱石砸死砸伤无数。

 

第十三章

 

  正当银翼军团被胜利欢欣鼓舞之时,他们忽然发现山脚下大大小小的石缝中又有密密麻麻的叛军涌出,大有倾巢而出之势,看来庶族人修筑的地下工事四通八达,有无数的出入口可以逃离即将坍塌的工事。而幸存的巨鹰只有三四头了,银翼军团必须抓紧这最关键战机,用黑火药把这些庶族叛军全部炸上天。一声声尖锐的哨声在半空中吹响,那是统帅号令火箭手将仅存的几头巨鹰集结,集中力量将黑压压一片从地下涌出的叛军部队扫荡干净。
  在一面面银甲的护卫之下,几只巨鹰携着黑火药向山脚方向疾飞而去,地面和四周山岩后仅存的精铁连弩仍然不肯停歇,一支支利箭嗖嗖声不断,像垂死的猎物用最后的力量嘶叫着,而地下工事中逃出的庶族叛军看到半空中呼啸而来的闪闪银光,像群惊慌失措的蚂蚁四处逃窜。
  但是,庶族人选择红石头堡作为藏身之地,那必然断定这里是上天给他们的庇佑保护之所,他们像那些生于地下的虫子,终日与泥土为伴,灰茫茫的尘土则是他们天然的保护罩。正在银翼军团即将倾力拼死一搏之际,天色突然昏暗下来,刚刚还看得到的蓝天白云瞬间不见了踪影,龙卷风带着沙暴呼啸而来,顷刻间天地只见黄尘滚滚,前方的目标顿时失去了方向。

  银翼战士竭力想稳住身形保持飞行,但口鼻中塞满了沙尘几乎窒息,半空中仍有密集的铁箭不断射来,压制住他们向上飞行冲出沙暴的途径。绝大部分战士只能降落到地面,而隐藏在地下的庶族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们有的拖着带铁链的钩子,勾住银翼战士踏在沙地上的双腿,有的撒下绳网,缠绕住银翼战士振翅欲飞的双翼。
  一场面对面的肉搏厮杀开始了,这是绝大多数银翼战士第一次直面庶族人,庶族叛军绝不是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银翼战士对手,但他们蜂拥而至围得密密实实,用自制的简陋武器甚至 斧头鱼叉,将一个个银翼战士团团围住,像一群蚂蚁对阵一只庞大的甲虫,不惜数倍阵亡的代价,也要将银翼战士逐一击败。
  在昏天黑地的战场上,银翼战士被数倍的叛军围攻,腹背受敌,狼狈不堪,但他们血液中流淌的勇气与坚毅,让他们无畏地拼杀到最后一刻。风沙渐渐弱了,四周的情景渐渐清晰,刚刚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此刻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沙场,阵亡的双方士兵横七竖八倒地,重伤濒死的士兵惨叫呻吟着,满身血污的士兵仍竭力厮杀着。

  一位被砍断双翼血肉模糊的火箭手爬过血海尸山,用仅存的火种点燃了巨鹰掉落的黑火药,顿时四周血肉飞溅,躯体被炸飞上天,然后七零八落掉落在沙土炸起的大坑里。两个种族百年来的积怨,用如此惨烈直面的方式爆发,大地上每一点银光都被团团灰影包围,银光一点点黯淡了,被红褐色的血和沙土包裹着,与四周密密麻麻的灰影堆叠在一起。
  这场战役没有谁是赢家,最强悍英勇的五千银翼战士在这片沙土上即将全军覆没,而庶族反抗军被掩体活埋和战死者已损失近两万人。当庶族反抗军的几位首领从地下工事走出时,看到血肉横飞满目残骸不由得悲叹沉重,庶族人缩衣节口箪食瓢饮数十年,武装起来的这只反抗军队如今已损失近半,精铁连弩在此役中多数被毁,而对方只损失数千精兵就获如此战绩。
  还有零星的战斗尚未结束,银翼军团仍有极少数士兵在负隅顽抗,反抗军首领的目光穿过爆炸后残留的硝烟,看到一群庶族士兵围剿一个银甲却久攻不下,只见此人单翼被铁钩扣住挣扎不脱,身后白羽早已染满血污,还不断有鲜血从银甲下涌出,但其手持利剑疯狂砍伤,四周身旁地下已砍杀数人,气势凶悍嚣张,一时间四周众人虽包围着却迟疑着不敢近战,准备搬来精铁连弩射击。首领再定神一看,此人面容被喷溅满鲜血的银面具遮住,那怪诞狰狞的银面具再染上血污,更显得阴森恐怖,虽此刻羽翼被铁链牢牢钩住,任凭挣扎不能动弹,但犹如苟延残喘气势未绝的笼中困兽,依然极度悍戾危险。首领盯住那银面具若有所思,命令身旁士兵去取几张结实绳网,一定要活捉那个誓死鏖战的银面悍将。

 

第十四章

 

  银面统帅被蒙上头五花大绑推搡着,身上的铁链拖着叮叮当当地行走,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曾是在地下石室中长大不同于寻常的翼族人,银面统帅明显感觉到已进入地下,脚踏着坚硬的石板,被几人拖行在长长的石壁甬道上。看来仍有众多未被彻底摧毁的工事,庶族人的确有着高超的挖掘修筑本领,四通八达交错纵横的地下工事,远比地面上庶族人聚居地发达得多。谁也未料到,庶族人数十年来韬光养晦,隐藏自身的实力,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给翼族人致命一击,比如这七弯八绕的地下工事,比如那箭箭致命的精铁连弩……庶族人真的已不是孱弱易败的对手,他们的存在是神庙最大的威胁,而这种危险已如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地向所有翼族人袭来。
  银面统帅正想着,忽然身上被押解者用棒子重击了几下,又被狠狠几脚踹倒在地,鲜血淋漓的双翼上被铁链硬生生拽着,全身伤口更加撕心裂肺地痛,痛得弓起腰几乎无法直立。罩在头上的黑布突然被扯掉,银面统帅强忍剧痛缓缓支撑站立起来,昂起头倨傲地环顾四周,面前都是些神情愤怒的庶族人,人人是仇视怨毒的眼光,似乎在等待命令随时将其生吞活剥。银面统帅本以为会战死沙场,用伤痕累累的遗骸光荣地向神庙献祭,没料到庶族人竟然用绳网将自己捕获,这是最糟糕的境况,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何种阴毒的刑罚,会有怎样卑贱的死法。
  此时,几人由远而近前来,众人纷纷让道,领头的是位简朴农夫打扮精瘦矍铄的老人,难道这就是庶族叛军的首领,银面统帅思忖半天觉得不像,但见众人对其神色恭敬,心中更是疑惑不解。老者走到银面统帅面前,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后,伸手揭去了俘虏脸上的面具,那一瞬,其精湛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惊诧之色,四周众人也发出低声惊呼。谁都没料到狰狞凶狠的银面具之下,竟然是位年轻女武士的面庞,但此时满脸血污掩不住桀骜与傲慢,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仍充满着杀气腾腾,就像那些陷阱中的野兽临死前仍不肯放弃撕咬战斗。
  庶族首领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没想到大祭司身边还有如此忠诚的统帅……”旁边几位壮汉问老者如何处置此人,老者淡淡回答一句:“带这人上去看看,神庙终究还是败了。”说完低声向左右吩咐几句后,转身缓缓离去。
  银面统帅头上又被罩上黑布,几人用铁链拖拽着,左转右拐地朝着工事的出口方向走去,终于到了一处狭窄且极其隐秘的出口,走出洞口很远才被一把扯下黑布。统帅既已有赴死之心,一路上反倒异常平静,不用管伤口的剧痛,也不思考敌人将如何处决自己,反而凭着曾经地下生活的经历,暗自在心里揣度地下工事沿途的地形方位,同时感叹这地下工事修筑得神工鬼斧,估计再运同样多的黑火药都不能完全摧毁,何况军团巨鹰已全部殒命,再训练如此有战斗力的巨鹰至少还需几年时光……
  还未思考完,已走出洞口被拉拽着攀上山崖,之后被摘下了头罩,炽热的阳光投射在面前广袤大地上,将整座山岩染成淡淡的红褐色,在天地间巍峨矗立,“难怪这里叫红石头堡……”统帅默默在心里感叹了句。但是,今日的红石头堡被任何时候都红得刺眼,那被鲜血染红的满目疮痍的残骸堆旁,那已被浸染成红色的厚厚沙土下,隐隐反射出点点银光,五千银翼战士葬身于此,数百年来翼族人从未经历如此惨烈战役,这难道是神谕指示的最终决定?难道是上天给银翼战士安排的宿命?统帅的目光充满黯然,但随即又狠狠咬住了自己嘴唇,哪怕鲜血从嘴角流下,此刻已失去了银面具遮挡,绝不能在敌人流露出丝毫软弱的表情。
  但随后看到的一幕,让统帅惊骇的神情,任凭咬破几次嘴唇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了,那是幅从未想象过的场景,让其终生难忘的画面。乌合之众的庶族叛军残余,像被一根神奇的魔杖指挥着,迅速有序地清理着战场,却始终像聋哑人般静默无声,从高处远远望去,就像一群群分工明确的蚂蚁,从隐蔽的洞口出来便各自散开,被一队队带领指挥着精准地各司其职。
  沙地被划分成无数小块,每个地块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穿着护甲的士兵,他们手持长矛和利刃,对清理范围内所有敌方尸体进行仔细再检查,长矛戳进胸口,利刃割开喉咙,确保不留一个活口。士兵身后是一大群农夫石匠模样的壮劳力,他们收捡散落在地上的武器,连尸体上的铁箭都拔出来,分门别类捆扎起来,拾掇完兵器后开始搬运阵亡士兵的尸体,敌我双方左右两侧各自摆好,残肢也仔细分辨收敛到尸身旁。
  在他们之后出动的一群人,穿得破破烂烂像群乞丐,仔细一看都是些老人、妇女甚至还有孩童,只见他们手脚麻利的取下尸身上的护甲头盔等等,特别对银翼战士尸体搜刮得仔细,连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下。对那些常年穿着破烂麻布的庶族人来说,翼族人死尸身上沾满血污的衣服,洗干净缝补好后有很大的用处。最让统帅惊异的是,他们逐个将尸身翻转成背朝上,开始迅速拔掉他们双翼上的白色羽毛,并小心翼翼收敛到腰上别的布袋里,统帅曾听说过庶族黑市上有翼族人羽翼做成的饰物,白羽比灰羽黑羽更昂贵,但未曾想过是翼族人尸体拔下来的。眼见这群老弱妇孺神情 自然手法娴熟处理银翼战士尸体,统帅心中悲愤难当,身上的铁链挣得当当作响,光荣的圣战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五千银翼勇士葬身遥远的荒土,最终一缕不挂,连身上的羽翼都会被拔光。
  一辆辆木制推车吱呀吱呀推来,每辆车都被捆扎好的武器装备塞得满满当当,一趟接一趟,最后庶族人运走了自己士兵的尸体。茫茫的荒土上顿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剩下翼族战士的尸体,赤条条的整整齐齐堆码着,庶族人泼上桐油点火开始焚烧,只见荒地上一处处火光点燃,一股股黑烟开始上升。此刻,无所畏惧的统帅却背脊阵阵发凉,脸色苍白得像冰山,惊骇,激愤,悲痛,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死亡并不是让其惧怕的,恐惧的是死后要被那些乞丐般的人扒光衣服,拔掉羽翼,何况那么明显世人都看得到,自己双翼竟然是假的……
  望着眼前腾起的火苗,尸体燃烧后发出的啪啪声,刚才还一个个鲜活的身躯,此时变成一堆燃烧的残骸,银面统帅眼框的泪忍住始终未涌出,面色却变得越来越平静,苍白的脸上让庶族人看不到愤怒哀伤任何表情,谁料趁着身后看守不注意,竟纵身向火堆中跃去,准备和其他银翼战士一起烧成灰烬。没想到身后铁链砰砰几声,链子被几位壮汉紧紧拽在手中,还未跳进火堆统帅便被拽了回来,只听壮汉冷冷说道:“首领没有说让你死。”银面统帅丝毫不领情,不屑地说道:“等我们的援军到了,你们会死得更惨!”只听得身后几位壮汉发出阵阵讥讽的嘲笑,冷笑着问道:“你们的援军在哪里?”
  银面统帅顿时语塞。的确,此时天色已近日暮黄昏,远处的夕阳余晖浸染着整座大山,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诡异的红晕中,极目望去,南方的天空没有丝毫援军痕迹,连只鸟飞过的踪影都看不见。领主们的军队来增援的话,早就应该来了,此时天色渐暗,庶族人早已隐藏得毫无踪迹,此刻绝无战机再对红石头堡进行袭击。
  就在统帅心中万分复杂纠结之时,南方的山脉处突然传来几声巨响,熊熊腾起的火光很远都能看见,统帅顿时大惊失色:“你们用黑火药炸了关隘?……”但几位壮汉对关隘被黑火药轰炸似乎也颇感诧异,其中一人答了句:“贪婪狡诈的矮人怎会卖给我们……”说到一半马上自觉失言,似乎担心泄露了机密,赶紧三缄其口再未吭一声。
  看到关隘被炸,统帅的一颗心沉到了冰海底最深处,坚决服从和执行来自神庙的命令是银翼军团的天职,但此役似乎存在太多军团不知道的隐情,五千银翼精锐作为先头部队拼死血战打开战局,为何却没有增援军队来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将庶族叛军主力一举歼灭?虽然已给庶族叛军主力造成了重创,但五千银甲血染沙场搏命奋战,最终全部葬身于荒漠,却没能守住边界上最重要的关隘,此役的目的意义何在?
  统帅双腿从未如此沉重,心中有千头万绪来不及思索,此刻却被几名壮汉拖拽着下山,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去,除了一堆堆烧焦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黑烟,荒漠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此处刚刚发生的一场血战仿佛并未存在,五千披甲挥剑的银翼勇士化作了缕缕孤魂,其他全部都片甲不留。
  统帅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被押解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远路程,估摸着快到荒漠边缘,此时夜空已星辰密布,壮汉们停住脚步看了看统帅,取下其身上的铁链,冷冷地说道:“首领让你回去转告大祭司,神庙从来没有护佑过我们庶族人,它不再是庶族人信仰的神!”说罢从身上取出那副银面具,扔在统帅脚边,几人便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十五章

 

  浩渺夜空,璀璨繁星,银面统帅曾最爱独自畅游在夜空,聆听耳旁山风的呼吸,感受脚下森林的沉睡,虽然自己是天地之间最孤独的飞行者,可偏偏又极度享受这样孤独,与众不同的躯体,与尘世的格格不入,孤独便是最好的保护。
  而今夜依然有漫天繁星,但此刻天地间的只有那位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朝着南方麻木地一步步挪动着。双翼受重创已不能飞行,统帅似乎又回到了没有双翼的童年,像庶族人一样用双腿行走着,身躯遍体鳞伤,每行走一步就撕裂着痛楚。南方,整片天空都是那烧红了黑夜的火焰,一直熊熊燃烧着不灭,映衬着边界的几座大山像鬼魅的黑影,呛人的烟尘已飘散得很远,一群群倦鸟显然是失去了巢穴,破天荒地在夜间出发仓皇着向北飞去。
  只有那个孤独的人执着地向南方而去,戈壁乱石,荒滩沼泽,一步步走着庶族人的路,原来用双腿走这么远的路如此艰难,双目望去近在咫尺的距离,竟然会走了许久,来时约莫一个时辰的飞行距离,竟然走了一天两夜。
  在第二个黎明来到之时,统帅终于走到了边界大山前,像个庶族人般站在大草坪上仰望大山,大山依然巍峨,但是两山之间的关隘已碎成一堆巨大乱石,堵住了两族交界处的所有通道,大山背后仍飘来阵阵呛人的黑烟,似乎燃烧了整日整夜的大火才渐渐熄灭。炸掉关隘,烧毁森林,的确抵挡住了山北的庶族人,就算他们翻过了大山,就算他们长出了双翼,都不可能飞越过熊熊燃烧的森林,但这其中是有何种变故,让驻守关隘的领主军队放弃坚守,必须用黑火药炸毁关隘和燃烧整片森林来抵御庶族人前进的脚步?
  统帅仰望着大山发怔,第一次发现如果没有了双翼,高山便如此不可企及,丛山峻岭隔断着两个种族,隔绝着两个世界,像所有庶族人想去山的另一边看看,统帅迫切地想去到山那边,庶族人想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的繁华,统帅是想去解开心中所有的疑团。

  山那边的森林大火一旦熄灭,附近地下潜伏的庶族人定会想方设法一探究竟,得赶在庶族人之前翻过大山前往城邦,可是如今飞翔已是奢望,靠两条双腿翻越地势陡峭的山岭更是不可能。统帅忽然想起,关隘下方曾修筑了一道狭窄的石渠排水设施,那是所有高贵的银翼战士不屑于去的地方,他们不愿意向庶族人一样钻洞,但对于在地下石室 长大的统帅来说,钻洞和飞行都是生存的一种方式罢了。
  于是,统帅在乱石中扒拉出水渠的隐秘入口,钻入只能容身一人的排水渠,在阴冷潮湿的地下,伸手不见五指,统帅仿佛回到那个在黑暗中静静聆听四周的童年,凭着排水渠上方微弱的答答滴水声,辨析出自己所在的位置,一点点朝着出口的方向爬去。幸好黑火药只炸毁了上方坚固的防御工事,下方的排水渠虽被乱石遮住洞口,但构造保存完好中间并未阻断,统帅拖着折翼残躯在地下爬了许久,感觉前方越来越闷热,但出口一定就在前方的不远处,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终于,看到前方有些许的光亮透了进来,统帅兴奋地努力拨开洞口的石块,走出去准备大口呼吸时,一股呛人的气味让人几乎窒息。
  极目望去,大吃一惊,熟悉的茂密森林已变成了一片广袤的黑色焦木,地上铺着厚厚的黑灰,还有零星的火苗未熄灭,四周零星散布着动物尸体,或没来得及逃跑,或吸入浓烟窒息,最终烧成了焦黑。对于这片森林的一草一木,统帅有着特殊的情感,面前的满目疮痍让其黯然神伤,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扯下身上湿布条捂住口鼻,凭借着十年来对这片森林每条溪流每道沟壑的熟悉,一点点探索着行走,最终向着城邦的方向而去。
 

第十六章

 

  每走一步伤口都拉扯着刺痛,走了几乎一整天,统帅终于到达目的地,通往城邦的大道上没有遇见任何人,这本来就令人诧异,当走进城邦看到的景象更让人目瞪口呆。城邦的道路依然笔直宽广,喧嚣的街道此刻却静寂无声,平时热闹的广场空无一人,店铺商户酒肆大门紧闭着。随意走进一家店铺查看,店内贵重的商品显然已被拿走,剩下些不值钱的物件仍摆放在原处,再转入店铺后面的民居中,家中仍然井井有条,没有散乱的痕迹,只是柜子抽屉里空空荡荡,金银细软已没了踪迹,一切宛如在一声号令之下,城邦里的居民全部举家迁徙,集体失去了踪迹。
  种种迹象表明,城邦居民们似乎对搬离是有所准备的,似乎只有远赴红石头堡的五千银翼战士蒙在鼓里。如果集城邦全部领主军队之力,完全能将庶族叛军主力全部歼灭,但神庙为何宁愿用黑火药炸了关隘,让全城居民撤离,也不命令领主军队增援攻击红石头堡?或许此次战役城邦伤亡的代价较大,但庶族人经此一役必定是日暮途穷,从此一蹶不振,而眼前城邦发生的一切,这座昔日大陆上最繁华之地究竟是遭遇了何等变故?
  统帅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增加了无数疑问,于是急切地拖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向神庙的方向奔去。神庙坐落于城外青山翠壁白云缭绕的山巅之上,统帅一路疾走一路苦苦思索,没有了双翼该如何才能登上那座高山,走着走着,离那座高山越来越近了,定睛一看,却惊骇地戛然止步。

  原来,抬眼望去,环绕山巅的几朵白云慢悠悠地荡开,山顶依然苍翠碧绿,但昔日那座金灿灿的神庙竟凭空消失无踪了。统帅伫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百多年来,金碧辉煌的神庙在阳光的映照下,用神圣璀璨的金色光芒照耀着世人,神庙是所有翼族人心中的圣地,精神的寄托。此时,山巅之上空空如也,那尊百年来镶嵌在群山之间的金鼎,矗立在缥缈绝壁的圣殿,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它从来没有存在过。统帅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像鹰一般敏锐地仔细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山顶上的一草一木依然熟悉,但四周连残垣断壁的痕迹都没有,终于此刻,统帅长久地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个神庙最忠实的信徒,与生俱来被灌输这样的思想,世间万物、大地生灵,都是神所赐的,因此,世人理应为神是从,遵从神的旨意,服从神的命令,不敢对此有任何质疑和怀疑。一旦主宰其生命、寄托其思想的神消失了,忠实的信徒就如同灵魂被骤然抽空,恐慌,茫然,无措,最终成为生存于这世间的行尸走肉,就算麻木地活着,也不知为谁而活。
  天色已渐暗,统帅漫无目的在城邦附近游荡,心上遭遇了重重一击,但猎人天生的警惕让其预感庶族军队即将到来,于是沿着灌木丛生的小路向西北方前行。此刻,还有一个地方想去看看,那就是自己出生之地伍德家族城堡。果然,一路上已有先遣的小支庶族叛军一队队越过边境,朝着城邦的方向而去,关隘炸碎的巨大乱石抵挡不了庶族人多久,没几日他们便会利用绳索铁爪等工具翻越高山,之前那些偷采卡吉果的庶族人不也就是利用些简陋工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进来。这些庶族先遣部队大多是带着硬弩的弓箭手,一边行进一边向天空搜索,统帅就算双翼没受伤,估计也难逃这么多支地面军队侦查,但如今不能飞行恰恰帮助了其隐藏。这是位曾对森林草场非常熟悉的猎人,也会像庶族人一样利用灌木山洞东躲西藏,一次又一次避开了仔细搜索的庶族士兵,几日后终于到达了伍德家族城堡。
  不出意外,伍德家族和附近的城堡也已人去楼空,并且由于更靠近北方边境,看来已有先期到达的庶族人对城堡进行过仔细搜寻。仍然是庶族人那种有条不紊的搬运作风,整个城堡里值钱的不值钱的物件,统统被搬空,除了地上有深深的车辙印和横七竖八的脚印,那一带所有城堡里空空如也,寂静无声。呆立了好一会儿,一阵乱风吹过,风声穿过空寂的窗户,发出寂寥的呜呜声,统帅站在城堡面前,面色如土,目光空洞,天地浩渺的尘世间,其仍然微不足道地孤独活着,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本来应该奉献给神的生命,最终该找一个怎样的归属?
 

第十七章

 

  昔日这片大陆上最优秀的猎人,银翼军团最英勇的统帅,如今像只受伤后逃脱围猎的野兽般东躲西藏,白天暗伏在阴暗的山洞里,舔舐伤口,夜晚躲过庶族人的巡逻暗哨,四处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翼族人的踪迹。双翼已完全不能飞行,仍然一步步寻遍这片大陆,从东南部的海岸,西部的浅丘灌木林,到北边被烧焦的密林,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翼族人的行踪,心中每时每刻都在反复询问,为何所有翼族人都如同神庙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离开了这片大陆,那么多翼族人会迁徙到哪里去生存?
  暮色已近,天空中鳞片状的金色云朵像天神随手抛下的印记,四处游荡半月余后,不知不觉统帅又返回北部森林,那些被烧焦的树干依然挺立着,像在昏黄的天空中伸出一只只畸形的黑色巨手,无数只巨手交织成一张凌乱的网,偶有一两只飞鸟在枯黑枝干上驻足,孤寂鸣叫几声后便又匆匆离去。

  一直认为森林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地,可以振翅掠过微风吹动时海浪般起伏的树梢,可以像大鸟般休憩隐匿在林间,而如今这片昔日生机勃勃的乐园已满目疮痍,被滔天烈焰毁于一旦,目睹这焦黑死寂之地,统帅的心似被一柄利刃掏得更空,对于一个反复被抛弃的孤独灵魂,世间究竟还有何留恋之处?
  天色已渐暗,抬眼四处搜寻,森林边缘似乎还有一小丛未被烧焦的林木,统帅走到树下艰难地爬上去,打算在粗壮的树杈上小憩。伤口已开始溃烂流脓,听得见自己止不住的重重喘息声,数日疲劳奔波且高度警惕,屡次游走在危机四伏的边缘,此刻栖身于熟悉的森林,躲藏在高高的树干上庶族人不易觉察,似乎只有今夜相对安全平静。
  饥渴交加之际,看到枝条上稀稀拉拉结着些小果,伸手摘下几个啃食,但这些果子尝起来又苦又涩,咬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只得扔掉饿着肚子入眠。算起来已近深秋,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星光依旧璀璨,统帅半睁半眯着双眼,无神地望着浩渺夜空中的漫天繁星,终于忍不住侵袭上来的疲倦,在这残存的森林中沉沉睡去。
  翌日,没有昔日大片林木的遮挡,清晨的阳光似乎来得特别早,特别刺眼,但统帅不是被阳光晒醒,而是被一阵吱吱的杂音吵醒的,警惕如兽类的统帅还察觉到,身边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睁眼一看,口袋中的银面具已被两团毛茸茸东西拖拽出来,正蹑手蹑足向树下移动,而树下围了一大群密密麻麻灰色鼠类,那种令人生厌的吱吱声便是它们发出来的。
  统帅定睛一看,这是群常年居住在森林的飞鼠,它们的前后肢下部进化出了宽大的皮膜,展开四肢时便可像鸟类般飞行滑翔,平时啃食野果草籽之类,但上下颌各有对硕大门齿,咬合力极强。而偷盗银面具的显然是两只幼鼠,不像树下成年飞鼠通体黑灰色,这两个家伙四肢下皮膜还未长成,全身毛色呈肉红色,此刻正竭尽全力托举着银面具朝树下缓缓移动。看到此番情况统帅哭笑不得,伸手摁住银面具,另一只手准备将那两只小鼠弹下去,谁料两只小鼠紧拽着不肯放,其中一只竟露出平日磕坚果的大门齿准备一口咬过来。
  统帅甚觉好笑,扬起手一抖,便把那两只小鼠摔落在地上,此刻才发现,昨晚自己采摘的那些野果已被树下的飞鼠悉数收集成一堆,包括自己啃了几口的果子也不例外。统帅想起以前有猎手告诉过自己,飞鼠与其他鼠类不同,它们是需要冬眠的哺乳动物,因此在冬眠之前它们会储藏很多果子,特别是卡吉果对它们尤为重要,冬眠苏醒后必须第一时间啃食有兴奋作用的卡吉果,才能恢复它们身体各项机能的活性。而北部森林中曾经有数不清的卡吉果树,因此飞鼠也在这片森林生活了数百上千年,如今森林遭遇了这场人为的大火,飞鼠们赖以生存的卡吉果树几乎毁灭殆尽,眼看寒冬将至,这群飞鼠定是在努力寻找足够多的卡吉果储备入冬。
  树下的吱吱声更甚,一大群飞鼠围绕在树下向上张望,却没胆量起飞到树梢上,但似乎也不肯善罢甘休。统帅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曾是这片森林的王者,如今却被群鼠类包围在树上,本想跳下去随便教训下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但一动身上的伤口便硬生生地拉扯着痛,更何况为何要和这群鼠类计较,它们也是翼族人烧毁森林的受害者,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诸多生灵都变得如此艰难。
  统帅沉默了片刻,端详了一眼手中的银面具,这曾是自己一生最大的荣耀,但如今这片大陆之上已没有任何翼族人需要保护,如何向世人证明自己是英勇的银翼军团统帅,而不是个怯懦的逃兵?良久,统帅低叹一声,挥手将银面具抛向树下那群灰黑色飞鼠,面具跌落在地,飞鼠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几只胆子大的迅速捡起面具,还有的拾起地上的卡吉果,成年飞鼠立马托起背上幼鼠,一溜烟功夫一大群飞鼠就滑翔飞行走了,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统帅又摇摇头,这群飞鼠的作风真像那些庶族人,但愿它们在庶族人黑市上将银面具卖个好价钱,换到足够多的卡吉果,能够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冬。

 

第十八章

 

  不可一世的翼族人已被从这片大陆上赶走,越来越多庶族人开始慢慢向南迁徙,庶族军队占领了昔日繁华的城邦,而南方仍然有广袤的土地被荒废着。虽然大山南麓富饶的大森林被烧毁,境内西南部还留存着辽阔的灌木林和草场,于是,成群结队的庶族牧人赶着牛羊向西南而来,他们赶着冬季来临之前,让牲畜吃足还未枯萎的青草,同时储备好大量草料过冬,期盼迁徙到新领地后的冬季不再饥寒交至。
  秋日最后的阳光依然保留着和煦温暖,牛羊安静地在小山丘上吃着即将变黄的牧草,忠诚的牧羊犬警惕看护着羊群,牧人们靠在草垛旁懒洋洋打着盹,家中留守的老人妇孺则忙碌地打扫着马厩羊圈。傍晚时分,牛群羊群归圈,辛劳了一整天的人们开始享用晚餐,此刻无人注意,一位满身尘土污渍的流浪者潜入了草场上硕大羊圈的草垛中,隐匿在一大堆为冬日储备的草料后面。只有附近一只看家犬警觉地吠叫了几声,主人出来查看四周并无异样,喝止了狗吠后一家人继续晚餐。
  羊圈那位挤羊奶的白发老妇人,平日动作迟缓记性差,常常记不清挤了几罐羊奶,换了几罐清水,因此那位流浪者便可在饥肠辘辘时饱餐一顿,在干燥温暖的草堆中睡上一觉,闲暇时清理身上的伤口,但更多时候像躲藏在地下洞穴的猛兽,异常安静、警惕并且危险。流浪者用打猎时领悟的经验,找了药草嚼碎涂抹在溃烂发臭的伤口上,日后创伤慢慢结痂,身体上留下了数道崎岖不平的丑陋疤痕,但羽翼仍然无法伸展飞行。
  一个寂静无声的夜里,流浪者来到牧场附近的河流旁,脱掉褴褛不堪的旧军服,跳入寒冷刺骨的河水中,将数月来满身污渍尘土彻底清洗。翼族人通常不会轻易下水弄湿羽翼,那势必将影响飞行,但这是位与众不同的翼族人,能像水鸟般轻盈灵活潜入水中。那种随浪逐流的畅快,让其似乎又找回了在天空飞翔的自由,虽然刺骨的河水像一根根银针一样扎着躯体,但这种疼痛让其清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有悲哀苦痛,还有千头万绪,而不是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上岸后,流浪者烧掉穿了数月的旧军服,换上了一袭黑色的庶族衣衫,并用长长的斗篷遮住了身后的羽翼。从此,无人知晓曾经的银面统帅身在何处,庶族人的羊圈中多了位幽灵般的黑衣人,总是能绝妙隐藏在羊圈某个角落,沉默聆听着羊咩犬吠,人来人往,暮至晨归。凛冬已至,雪花片片飘落,牛群羊群不再放牧,而是整群挤在干草堆取暖。羊圈四周都塞满干草,还有不会缺失羊奶,此时的羊圈无疑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庇护所,老妇人隔三差五来添加草料,清理粪便,羊群咩咩叫着挤着,争先恐后开始进食,通常引起阵小小的骚动。之后,四周又变得异常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得见雪片飘落,而那位黑衣人习惯这样的静谧,仿佛又置身于童年的地堡,无疑只有孤独寂静才是世间最安全的。
  可是,这注定不会是宁静祥和的世界,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那本是个照例平静的夜晚,合衣蜷缩在草垛后的黑衣人突然警醒,一阵由远而近的窸窸窣窣声传来,感觉来了不少不速之客,但一众队伍步伐轻微且谨慎,似乎聆听号令地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一只只警觉的犬类开始厉声狂吠,叫声中充满紧张惶恐,紧接着,每户牧人家中的油灯陆续点亮,人们纷纷披上衣服开门察看。
  风雪阻挡着众人的视线,隐约中,只见一团巨大黑影乘着夜色缓缓移动而来,黑影中闪烁着无数莹莹绿光。“狼群来了!……”一位惊恐失措的牧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开始大叫。立刻,所有人都如同心上被猛地一击,惊骇得脸色惨白,寒毛竖立。一年来辛苦饲养的牛羊如果被狼群袭击,不论咬死咬伤,牧人们必定损失惨重,眼看着南下找到了丰裕肥美的草场,牧人们憧憬着明年会有好的收成,谁料到没有了翼族人的世界仍然危机四伏,庶族人的生存仍然如此艰难。
  狼群沉稳冷静地在风雪中缓缓前进,领头的是残缺半只耳的母狼王。数月前,翼族人一把大火烧毁了整个森林,使得狼群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基本食物来源,加上凛冬已至,可觅食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只只狼已饿得发疯。为了在这个严冬能够让狼族生存,母狼王纠集了附近几个狼族群,风雪掩护上百只饿狼,它们冒险朝着牧人的羊圈而来。平日里,狼群很少会攻击羊圈,因为牧人们有尖利的武器,还有凶猛善战的牧羊犬,但这个饥寒交迫的严冬,狼群已被逼上了绝路,舍命一搏,或许还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牧人们点亮火把,不分男女老幼,拿起长矛弓弩向羊圈方向奔去,一只只牧羊犬也狂吠着跟随其后,对着黑夜中的绿光龇牙咧嘴,为即将开始的血战摇旗呐喊。一时间,人类的呼喊声,狼嚎犬吠声,划破了整个夜空。大战在即,狼群步步逼近,火光照亮了狼群雪白的利齿,绿色的双眼中燃起了两团烈焰,牧人握住长矛弓弩的手在瑟瑟发抖,被上百只饿狼围攻,牧人们并没有多少胜算可言,牧羊犬虽毫不示弱地厉声吠叫,但叫声中隐约有着心虚不安。
  此时,一声尖锐凄厉长啸盖过了所有声音,此起彼伏的狼嚎顿时骤停,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见母狼王环顾四周一番,然后用凶狠的目光紧盯着牧人手中的武器,众狼似乎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狼王一声令下,便勇猛地冲向对面人群发起攻势。
  但就在此刻,一阵风雪飘过来,母狼王动作突然停顿,它机敏地在空气中使劲嗅了嗅,骤然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气息,那是种充满着危险和杀机的气息。在羊圈的侧后方隐约可见一个黑色身影,狼族敏锐的感知力,让它发现危险的信号似乎由此而来,不同于对面那群心惊胆颤的牧人,也不同于那些虚张声势的犬类,羊圈角落那个绰绰黑影必定是个巨大威胁,且还不清楚有多少危险埋伏在羊圈后。

  狼王凭着多年的经验,兽类对猎人与生俱来的防备和警惕,预感将有不好的状况发生,正想喝止暂停狼群的行动,谁料此刻有一只灰黑杂毛的公狼已按捺不住率先冲了出去。电光火石间,只见一束寒光闪过,一柄铲草的铁叉直直射过来,硬生生穿透灰狼的前腿,将它牢牢钉在地上动惮不得,灰狼立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将跟随在后的几只狼吓得急刹住了脚步。
  母狼王立即发出尖利的长嚎,警告众狼不要轻举妄动,而那受伤的灰狼拼命刨土狂拽,却挣脱不了那柄铁叉,迟疑片刻,它竟张口用利齿咬断了自己被钉住的前腿,不顾一直涌出流淌的鲜血,一瘸一拐地奔回狼群。此时的夜像死一般沉寂,一时间双方都僵持着不敢动弹,黑夜中只有众人沉重的喘息声,只听得狼王又是一声长嚎,众狼竟然立即转身,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一切变故来得太突然,眼见狼群突然撤退,手心已被冷汗湿透的牧人们还怔在原地没有回过神,直到狼群彻底走远,黑夜又重新恢复了寂静,牧人们才重重地出了口气,回头思索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看着地上残留的那柄铲草的铁叉,还有鲜血淋淋的半截狼腿,牧民们不禁佩服投掷铁叉时精准凶狠的力道。谁也没料到,那个整日躲在羊圈里的流浪者会有如此本领,之前只因那心善的老妇人不忍其冻毙风雪中,假装不知情让其留在羊圈里,没想到那位流浪者却在危机时出手拯救了众人。
  黑衣人悄然回到草垛后,内心充满矛盾,从心底丝毫不愿帮助这些庶族人,百年来两个种族的血泪战争史,让其心中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怨。但此次不出手吓退狼群,茫茫雪原中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双翼还不能飞行,这片大陆上也还没有找到任何同类,这羊圈无疑是自己在世间唯一的栖身之所。同时,又想到狼群从不会轻易攻击人类聚居地,那一定是被饥饿逼得走投无路,才会铤而走险,归根结底还是翼族人烧掉了森林,毁灭了众多生灵的栖身之地……
  外面的雪一直簌簌地下着,映衬着周遭世界的万籁俱寂,今夜,黑衣人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又一次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思索,有太多的迷惑需要释疑,但这世间为何却没有人可以为其解答。
 

第十九章

 

  风雪渐停,晨曦破晓,初升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白茫茫雪原之上,对于那个找不到混沌世界出口的人来说,时间是停滞的钟摆,仍然是深藏蛰伏的日子,栖身于雪原中的羊圈,更像困在一个四周苍白无边的牢笼。
  除了偶尔一两声犬吠,周遭依然寂静得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在那位白发老妇人窸窸窣窣打扫完羊圈离开之后,黑衣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来。长久以来都是兽类般昼伏夜行,很久没有这样坦然伫立在阳光之下,感受些许阳光的温暖,尽管雪后的晴天仍然是冷得刺骨。
  羊圈里最扎眼的变化,是平日放羊奶的陶罐旁,赫然摆放了一堆肉干,旁边还有个金色铜壶,显然庶族牧人已探寻到昨夜的蛛丝马迹,这是他们的感谢之意。黑衣人走过去,随手拿起冻得硬邦邦的肉干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便磕得牙齿生疼,随后不经意向旁边铜壶瞟了一眼,眼前一幕却让其颇为吃惊。
  原来铜壶上清晰地映照出了黑衣人的轮廓,数月昼伏夜行,一直未照见过自己的模样,而此时,铜壶上反射出的竟是一张黑发褐瞳的面容,虽长期未见阳光,皮肤也不再惨白得像冰山,赫然出现在铜壶上的这个影像,感觉活脱脱和外面那些庶族人无异。望着铜壶上这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黑衣人怔住许久,几乎没能认出自己,思索半天才回想起巫医的话语,没有紫浆果的毒性就不能维持银发紫瞳的面容,自己连何去何从都无头绪,又该到哪里去寻找紫浆果?但转念又想着,在这个已找不到任何翼族人的大陆上,需要向谁证明自己高贵纯正的血统,何况紫浆果的巨毒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自己的身体,毒性发作时的剧痛一次比一次猛烈,让自己虚弱得根本无力支撑。身体上的痛楚尚且可以忍受,但是毒性对身体的伤害,无疑会让一位顶尖猎手蜕变成待宰羔羊,这是黑衣人绝不愿看到的结局。
  仔仔细细端详着铜壶上的新面孔,竟然真和那些令人憎恶的庶族人无异,加上厚厚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双翼,似乎让其混迹潜藏于庶族人中间,也不会突兀明显。黑衣人无奈地接受这些变化,抬手取下肩上的斗篷,转头发现,身后的双翼也不再洁白无暇,而是变成深灰浅灰交错的杂色,上面还密布着大块黑色斑点,想努力伸展开伤后初愈的双翅,但拉扯着一阵生疼。黑衣人下定决心重新练习飞行,只有恢复飞行的能力,才能证明自己和那些庶族人不是同类。
  打开铜壶嗅了嗅,里面装的满满是一壶酒,估计庶族人认为美酒是表达感谢之意的最好赠品,但黑衣人见识过城邦里翼族人畅饮卡吉果酒后的疯狂,因此素来远离美酒的诱惑。此时,在这寂寥冰冷的荒原,与世隔绝般的羊圈里,黑衣人对于让众人痴迷的琼浆玉液有了一丝好奇,仰头灌进去几大口,顿时一股辛辣刺激着咽喉,然后热辣辣地滑入胸膛,让人着实难受,对于初次尝试美酒的人来说,这真不是种美妙的享受。
  而随后带来的种种身体异样,却让黑衣人从内心异常抗拒,随着酒精一点点侵入,大脑渐渐被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占领,身躯似乎轻飘飘难以控制,自己就像游荡在荒野的魂魄,飘忽于痛楚与苦难之上,如同抽丝剥茧般,体内慢慢丧失了坚韧的斗志,磨灭了生存的勇气,开始坦然接受着被支配被宰割的命运。
  难怪有那么多人会沉迷于酒精的浸染,可以暂时忘却人生的诸多烦恼痛楚,可是酒醒之后这些困扰丝毫不会减少,长期逃避于酒精幻觉中的人无疑是怯弱不堪的。黑衣人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拉拽着,让其就此沉溺于虚幻的深潭,但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仍有一团倔强着不肯熄灭的火苗,照亮着旅人孤独的前路,挣扎着摆脱身后的泥沼深渊。
  从此,黑衣人再未碰过酒壶,只是一日日嚼着那些硬得磕牙的肉干。受伤虚弱的猛兽就算濒临绝境,奄奄一息,也绝不会甘心成为待宰杀的猎物,要么困兽犹斗殊死一搏,要么蛰伏于黑暗的洞穴,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将蓄势待发,王者归来。
  冬去春来,积雪开始融化,嫩草不露痕迹地零零星星从厚厚的枯草下探出头,一旦有阳光普照,便争先恐后地拔高。阳光投射到所剩无几的草料堆上,羊群已纷纷褪去厚厚的绒毛,地上散落着一团团灰白,空气中弥漫的皮毛与枯草交织的气味。万物已开始复苏,黑衣人双翼的伤口已完全愈合,疤痕四周长出新的羽翼,如今这双翼和发色一样,在阳光下照耀下反射着暗黑的光。黑衣人之前没有见过黑羽的翼族人,但自己生来就是族群中异类,只要能展翅在天际遨游,不论是黑发黑羽,还是银发白羽,这对像冬眠后苏醒的兽类般的黑衣人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
  警觉的牧羊犬有时会在半夜听到奇怪的响动,那是拍打翅膀扑棱扑棱的声音,貌似一种会袭击羊群的巨鹰,但巨鹰从来不会在半夜捕食,百思不得其解的犬类只得对着羊圈方向的夜空吠叫几声,引得主人几句呵斥后悻悻然作罢。
  一袭黑衣,黑发黑羽,重回天空展翅飞翔,似乎在黑夜中完美隐匿了身影,滑翔于半空,凭借着微弱的星光,地面上依稀两三处灯光,黑衣人才发现曾经藏身的羊圈如此渺小,不仔细分辨几乎忽略它的存在,而自己竟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隐匿了数月之久。

  庶族人依赖广袤大地生存,土地赋予他们食物、资源以及安全的庇护所,而翼族人生来属于天空,就算危机已在面前,但在浩渺的天空下无处遁形,翼族人只能搏杀战斗,据说这便是神选择翼族人作为神庙守护者的原因,而自己曾像庶族人般在地上东躲西藏,苟且偷生,黑衣人感觉自己配不上那副已丢弃的银面具。抬眼望去天际已有一线微光,晨曦即将破晓,辉映出天地间如此广阔博大,但是何处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这个被家族轻易抛弃的微不足道的后代,被神庙毫不迟疑舍弃的银翼战士,此刻纵然有凌云飞翔俯瞰众生的高傲,但内心充斥着无限茫然与失落。
  羊圈中最后的草垛已被羊群消灭,青青的牧草已长出,羊群争先恐后地挤了出去,羊圈被老妇人彻彻底底打扫干净。天气已开始回暖,已不能再用厚厚的斗篷遮住身后的双翼,黑衣人也并不打算再继续藏身于庶族牧人的聚居地。某个清晨,黑衣人发现平时摆放食物处多了件物品,那是一张陈旧肮脏的羊皮,展开一看是幅手绘地图,粗略地绘制着这片大陆上的山脉河流,所绘制的南部大陆和自己了解的大致相吻合,而北方大陆多是戈壁荒漠,再往最北边是万年冰封的冰原,但在最北冰原地带的图示上,却赫然用黑笔粗略地画着对羽翼。
  黑衣人心中顿时吃了一惊,原来那位风烛残年的庶族老妇,不知何时已洞悉一切真相,但为何其愿意抛开宿仇帮助一位陌生的翼族敌人?黑衣人伫立在春日的阳光中苦苦思索良久,在此之前从未质疑过神,但此刻对于神谕有了诸多不解,神庙曾告知世人,阴险狡诈的庶族人只配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翼族人是高贵圣洁的天选之子。可是数月来,那佝偻瘦小的庶族老妇对自己始终心存善意,不像神庙说的庶族人都是卑劣险恶之人,到底孰是孰非?神庙在这位忠诚的银翼战士心中,始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其生平第一次质疑神,这虽是万恶不赦之罪,但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一直困扰心中千端万绪缠绕的结,必须要有人解开,当即,黑衣人决定马上动身出发,就算跋涉千里也要寻找到那个答案。

 

第二十章

 

  天空是一整片惨淡灰色,笼罩着苍白大地,偶有雪松林或冷杉林点缀着白茫茫的大地,像偌大白布上星罗棋布的黑点。南方早已春意盎然,而冰原似乎还没有苏醒,除了每年二三个月的短暂夏夏季将积雪化去,露出大地的真容,其余绝大部分时光大地被白雪覆盖,万物似乎可以悄然躲藏于冰雪下,逃避着世间的种种不堪。漫天风雪,厚厚的冰层,北方冰原大陆用冷酷的环境抗拒着孱弱的生命,只有最顽强的生灵才能在这人迹罕至之处生存下去。
  在荒芜的冰原大陆之处,仍然有无处不在的庶族人,在那条冰封数月的宽阔河流上,一群庶族渔民砸开厚厚的冰层,从冰洞处投下渔网,等待时机成熟后,众人齐心协力拉出渔网,网子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渔获。那是极寒地带的庶族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靠着这些大自然的馈赠,他们解决了基本温饱,还有部分渔获可以到较远的集市上换取生活物资。
  河岸边简陋的帐篷里,妇女们忙着将捕获的鱼类进行宰杀腌制,一个身上裹得圆滚滚、脸蛋冻得通红的庶族小孩,似也不惧怕寒冷,拿着木制的简陋玩具在一旁嬉戏。当那孩童无意间抬头望着天,兴奋地叫嚷着:“妈妈快看!有只黑色的大鸟飞过去了!”双手不能停歇劳累得心力交瘁的妇人头都懒得抬,没好气地嘟囔着:“别瞎说,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鸟,一边玩去……”幼童知趣地不再嚷嚷,目送着天空那只扇动着黑色双翼的巨鸟,向着天际那堆孕育着暴风雪的云层飞去,直至彻底消失。
  风扫荡在面颊上冰冷得刺痛,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快要凝固,眼前是黑衣人从未领略过的景象,满眼是整片的苍白荒芜,似乎将人困在一个灰白色的空间中,怎么都逃不出去。一直向北,黑衣人在这苍茫广袤冰原飞行了几日,仍未见到任何翼族人的踪迹,除了发现一个庶族渔民聚居地,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之地。再往北去,暗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天边,似有一场暴风雪在酝酿中,但必须向北而去,就算那是世界的尽头,也要去寻找谜题的答案。
  硕大的雪片已纷纷落下,落在羽翼上不久便结成冰晶,风卷着雪片肆虐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再勇敢的双翼也不能在风雪中飞行,黑衣人只得降落到地面,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上艰难挪动双腿,一步步向着远处的一片冷杉林走去。就算早已习惯孤寂的人,在漫天风雪的极寒冰原,孤单无助会变成一种极大的恐惧,与大自然抗争的力量如此渺小,奋力挣扎仍前路茫茫,黑衣人早已精疲力竭,无数次想置身于柔软的雪堆中就此安眠,但心中那团不死的火苗,驱使着早已麻木僵硬的躯体,向那冰原上唯一的生机之处蹒跚而去。
  终于迈进冷杉林,风雪仍未停歇,黑衣人大口喘着气,哪怕每呼吸一口胸膛一阵刺痛,在针叶林深处寻找到一处山岩形成的天然冰穴藏身,躲避越来越猛烈的风雪。洞穴四周的石壁上已被冰层覆盖,水晶般晶莹剔透,仿佛冰雪打造的房屋,黑衣人小心翼翼取出未被浸湿的火种,点燃身旁的几根枯枝,一瞬间昏暗的世界被一团橘红色火光照亮,哪怕洞穴外风雪冷酷地横扫大地,似要摧毁一切生灵,但凝视这微弱的火光,便会让人看到一星一点希望,守着这不停摇曳摆动却始终未熄灭的火堆,巨大的疲惫袭来,黑衣人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始终行走在一片混沌之中,无声无色,无始无终,不论怎样努力也拨不开眼前的迷雾,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出口,眼睁睁看着灵魂游离于自己的躯体,最终幻化成一缕烟尘消逝于世间……
  清晨,潜入洞穴的一缕阳光投射在脸上,黑衣人突然惊醒,洞穴外风雪已停,明晃晃的阳光普照大地,天空一片湛蓝,像无垠宽广的海洋,地上的白雪似乎也映照成浅蓝色,整片冰原像块散发着神秘冰蓝色光芒的巨大水晶。
  洞口已被半人高的积雪堆砌掩埋,黑衣人奋力拨开积雪钻出洞穴,仔细打量着这片偌大的针叶林。远处,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定睛一看,一群头顶长着奇特宽掌状鹿角的驼鹿,在头鹿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丛林。忽然,一种由远及近的声响让头鹿警觉万分,黑衣人也凝神屏息仔细聆听着,顿时心中猛烈地跳动起来,那是种久违的熟悉声音,双翼在空中扑棱的声音,估计至少五六位翼族人向这片冷杉林飞来,显然是他们发现了这群游走在丛林间的驼鹿。黑衣人激动得几乎跳跃起来,想立即飞翔过去迎接同类,但骤然又停住了脚步收起羽翼,之前的种种遭遇,诸多谜团,让其在这个世界上已无人可以信任。
  黑衣人缓缓压低身形,伏在冷杉丛的雪堆后,悄悄观察着渐渐靠近的这几位翼族人。那是几名裹着肮脏皮袄的翼族猎手,其中有几位是黑发灰褐杂色羽翼的翼族人,应该曾是仆从杂役的身份,但同行还有两位白羽浅发的纯血翼族人,却同样穿得破烂简陋,混迹一起并未有尊卑之感。最让黑衣人注意的是,他们手持的弓弩似乎是银翼军团的武器,再仔细分辨,一位纯血翼族人的皮袄里似乎还穿着件银翼军团旧军服。
  黑衣人瞬间明白,那两位纯血翼族人无疑是军团逃兵,所以才逃避到这无人之境的冰原,和城邦最底层最卑贱的奴仆厮混在一起。银翼军团历来军纪严明,凡是逃兵一律处决,黑衣人当年就亲手处死过临阵脱逃的士兵,砍下他们的头颅是神的旨意,神圣的处决才可以免除他们亵渎神的罪过。但此刻置身在这凌冽刺骨的冰原之上,黑衣人因激愤涌上心头的热血,却在一点点冷却,自己不也算是军团的逃兵吗,眼睁睁看着五千银翼战士战死沙场,最终尸骨无存,而自己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又有何资格去批判他人?
  眼见远方的翼族猎手已用弓弩射中一头健壮的驼鹿,显然是没有射中致命要害,驼鹿中箭后忍痛开始狂奔,引得鹿群也一阵骚乱,一整群驼鹿撒蹄在林间乱窜着,厚厚的积雪被踢起来四处飞溅。翼族猎手压低飞行紧跟其后,时刻准备着补上几箭,但不是有树丛遮挡,就是驼鹿灵活地闪躲过去,一时间对那只中箭的驼鹿无可奈何,众猎手只能在空中紧跟与驼鹿耗着时间。没料到受伤的驼鹿慌不择路,竟奔跑到一处宽阔的空地,这无疑给了猎手们绝佳的机会,只见那位穿旧军装的翼族猎手手持长矛,从空中俯冲而下,准确地将长矛刺入驼鹿的后背,驼鹿体型硕大且力大无比,虽被长矛刺中但仍在继续奔跑,几位猎手在空中紧紧追击,纷纷撒出绳套勒住驼鹿脖颈,拼命拉拽才放缓了驼鹿逃命的速度,众猎手被驼鹿拖着飞行了好一会儿,累得精疲力竭,驼鹿才咽气倒下,众猎手降落到地面,个个大口喘着粗气。驼鹿比起冰原上的狍子野兔来说实难捕获,但一旦捕获成功便是满载的收获,众猎手虽累得几乎瘫倒在地但个个满心喜悦。
  此刻,远远观察着的黑衣人却骤然紧张起来,凭着优秀猎手敏锐的听觉和观察,感觉冷杉林中似乎躲藏某种可怕的力量,正在窥视着雪地上刚刚咽气的美味猎物。而兴高采烈的众猎手谁也未觉察到,危险正在悄悄靠近,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迅速敏捷地移动着,从丛林中窜出直奔空地而来。直到离得很近了,众人才惊觉大叫:“不好!棕熊来了!……”这个站立起来足足有两人高的庞然大物,无疑是这片冰原上最厉害的霸主,再优秀勇敢的猎手也不敢去挑战棕熊,他们曾亲眼见过棕熊一巴掌拍死驼鹿,一口咬死落单的冰原狼,这个看似笨重的家伙行动毫不迟缓,此刻口中低吼着冲向众人。众猎手连忙振翅腾空躲开,而那位穿旧军服的猎手闪避不及,被棕熊挥掌重重一拍,便跌落到远处的雪地上,而棕熊似乎并未善罢甘休,一步步向落单的猎手逼近。

 

第二十一章

 

  半空中的猎手们脸色惨白,料定同伴必定凶多吉少,纷纷拿起弓弩射向棕熊,但几支箭仅仅射破点棕熊皮毛,除非是精铁制成的利箭,否则绝射不穿棕熊厚实坚硬的身躯,那几支箭对棕熊并不构成任何威胁。众猎手顿时焦急恐慌万分,但又不知用何种方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处在濒死的边缘。
  正在此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拔出刺在驼鹿身上的长矛,转身用力向棕熊宽阔的肩背刺去,众人惊得直冒冷汗,竟然还有人敢去挑衅棕熊。那支长矛也并未刺穿棕熊的身体,只是刺入棕熊毛皮划了一道不深的伤口,但此举引得棕熊勃然大怒,回过身直立起堡垒般的庞大躯体,伸出熊掌重重地向不知死活的挑衅者拍去,而那个黑影机敏地闪躲过这一重击,引着发怒的棕熊接连攻击,逐渐远离了受伤倒地的猎手。
  这是黑衣人平生第一次遭遇到棕熊这种猛兽,没料到它比南方森林的虎豹豺狼更加强悍数倍,使尽全力刺下的长矛竟然仅仅扎破些皮毛,自己还险些被熊掌击中。这位曾无比自信勇敢的优秀猎手,此刻也明白在这恶劣环境的冰原之上,翼族人绝对不是藐视一切的统治者,酷寒贫瘠的大地,还有不可战胜的猛兽,而这些翼族同类为何选择在此艰难生存,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此刻,面对那位身穿旧军服本该处决的逃兵,黑衣人心中顿时消除了许多激愤,自己已不是军团统帅,没有权力处置任何人,而此刻,唯一想的是,如何不让受伤倒地的同类被凶残的棕熊撕成碎片。
  趁着黑衣人与棕熊缠斗之时,其他猎手赶紧降落到地面,将受伤的同伴拽起来,努力搀扶着一起飞离地面,同时向那位黑衣人大声呼喊招手,让其不要恋战赶紧跟随他们离开此地。临走前几位猎手心有不甘地望着倒在地上的驼鹿,众人辛苦拼杀一番却空手而归,只得将丰盛的美味拱手让给贪得无厌的棕熊,但眼见远处黑云低沉暴风雪又将至,他们只能结束狩猎,必须在天气骤变前赶回聚居地。
  黑衣人跟随着翼族猎手们向北飞去,身下白雪皑皑广袤冰原的景致大同小异,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如果没有他们带路,任凭自己再徘徊数日都很难找到正确的方向。一路上,黑衣人在心中暗自感叹,在南方丛林狩猎时,曾毫不费力抢夺其他兽类围猎的猎物,而在这北方冰原之上,藐视众生的翼族人成了被抢夺的对象,不但曾战败于武器落后的庶族人,就连兽类都可以明目张胆来抢夺到手的猎物,看来翼族人在这片大陆上的统治似已走到了末路。
  阵阵寒风吹起了前方伏在同伴身上受伤猎手的金色长发,露出一张苍白而稚气未退的少年脸庞,只不过刚成年不久的样子,那张稚嫩面孔和身上的旧军服颇为不相称。黑衣人当年戴着银面具时,只会不折不扣执行神庙的命令,从未正眼瞧过那些士兵一眼,未曾想过他们也有血有肉有情感,只道是他们和自己一样,是绝对忠诚于神庙的冷酷杀人工具。作为统帅带领五千士兵决然赴死,但统统被神庙无声无息地抛弃,那些葬身于红石头堡荒滩之上尸骨无存的战士中,也应该有不少像前面那样的年轻人吧。在昔日统帅心中,听从命令齐整有序的一列列士兵,此刻化身成一个个鲜活的面庞,纠结在黑衣人的心中,让其又一次开始质疑那场决绝的赴死之役,是否真有最初心中那般神圣。
  不知是被渐渐袭来的雪片遮挡了视线,还是眼中填满太多的愁绪,黑衣人眼前一阵迷茫,只是木然地跟随着猎手们飞行,忽然听得前方一人说:“到了!”便渐渐慢下来,众人降落在一片冷杉林的后方。
  黑衣人抬眼打量四周,这是个比庶族人村庄更简陋的聚居地,在山石与冷杉林之间的空地上,就地取材搭建了一些简陋木屋,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小山丘,他们利用山石天然洞穴进行了开凿,形成一个个大小相连的穴室,可以躲避风雪储存食物,看来洞穴才是绝佳的藏身之地。黑衣人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在过往印象中翼族人是绝不会居住在山洞中,而自己这个在地下石室长大的翼族人,深入洞穴中时没有丝毫诧异,反而觉得十分舒适安全。
  令黑衣人更加意外的是,最大的一间穴室里已人潮涌动,看来这是他们平日里聚集和用餐之处,黑衣人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的同类,但他们对自己这位陌生人并未投来好奇的目光。猎手们把伤员送去治疗后,带领黑衣人去往他们平日就餐的座位,虽然他们这支猎队空手而归,但是仍然分配到了食物,黑衣人坐在角落,拿起面前的袍子肉大口咀嚼着,同时暗暗观察着四周。
  大厅中的翼族人仍然有纯血和混血两类,但仍无尊卑贵贱之别,大家混坐在一起进食交谈。黑衣人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不也是黑发黑羽,在城邦中只能被视为奴仆杂役的身份,绝不能和那些浅发碧瞳的纯血贵族坐在一起就餐。
  正在此时,大厅门口走进来一人,原本嘈杂嬉闹的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纷纷站起身,向刚进来的这人行礼,原本尊卑无序的人们面露恭敬之色,黑衣人心想此人定是聚居地的首领。
  那位首领朝众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就餐,然后径直朝黑衣人这桌走来。黑衣人仔细打量着这位首领,那是位身形高大金发碧瞳的纯血翼族人,身着件灰狼皮袄,昂首阔步间带着威严与沉稳,再走近一看,面颊上有道由右至左的巨大疤痕,貌似被利器砍伤,伤疤贯穿了整个面颊,左眼几乎被砍瞎,脸上的伤痕虽丑陋惊心,但始终难掩此人高贵坚毅的气度。
  首领也打量着对面站立的黑衣人,裹着一袭单薄肮脏的庶族人衣衫,黑发黑羽,褐色的双瞳却深邃得像池深潭,若仔细凝视深潭清冽纯净并无杂质,但无论如何始终一眼望不到底。这位体魄并不魁梧,满面尘土与疲惫的女猎手,竟然有勇气搏杀棕熊,首领微微颌首:“听他们说,你救了受伤的猎手……”黑衣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在踌躇之际,首领微笑着说:“放心!我们不会问你的来历,到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由……”尽管首领展颜微笑时,那道伤疤更显恐怖,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句话让对方的吃惊程度。
  首领说完便转身离开,黑衣人望着其远去的背影发怔,正在仔细琢磨着对方的那句话,身旁的人拽其衣袖小声地说:“坐下吃吧……首领脸上那道伤疤,大家看久了都习惯了,因为他不愿意再戴银面具遮住了 。”

 

第二十二章

 

  听到“银面具”这三个字,黑衣人心头一惊,原来这位首领也曾是银翼军团的统帅,在过往的了解中,历任银翼军团统帅不是光荣卸任就是战死沙场,还未有听说叛逃之人。但转念一想,如果城邦里众人得知自己还活着,定会也将自己视为叛逃之徒,在那些人眼中浴血战死是神圣的,贪生苟活无疑是可耻必诛的。
  当夜,被安置在挤满妇人孩童的木屋中就寝,尽管寒风会从木屋的缝隙中嗖嗖吹进来,但那燃烧整夜不熄灭的火堆,干燥温暖的被褥,无疑是酷寒冰雪世界中最理想的庇护所。如此舒适的环境中黑衣人却彻夜难眠,清醒沉默地靠在角落,听着周围人们的重重呼吸声,宛如一匹流浪已久的独狼突然走进了狼群,充满着警惕与不安。从出生至今夜前,黑衣人都是一个人独眠,习惯聆听观察着黑暗中一丝一毫的动静,静谧无声便是一种安全,而如今耳旁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婴孩的啼哭声,身处人群之中反而丝毫感觉不到安全。
  盯着火堆中幽幽暗暗的火光,在屋内并不安静的嘈杂声音外,黑衣人敏锐听到屋外有列队巡逻的脚步声,皮靴踩在积雪上吱吱声,哨兵的低咳声和哈气声,黑衣人仔细分辨哨兵沿途的方位,发现他们行进方式和换班制度,与银翼军团的日常并无二致,黑衣人不禁心中暗笑,看来那位前统帅仍然延续着不少军团作风。但是众军士叛逃隐居于此,并收留诸多混血翼族人杂居于此,这是神庙绝对不可以容忍的,何况此处鱼龙混杂,首领却表示并不会调查加入者身份,似乎只要是翼族人前来投奔便可收留。曾为军团统帅的首领 究竟是怎样的人,这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聚居地,纯血贵族和混血杂役竟无主仆尊卑之别,这已颠覆了黑衣人生来的认知,那位首领真的已经不再信仰神了么,看来此处定然找不到神庙,可是,他们似乎是这片大陆上仅存的一群翼族人,除此之外,又该到何处去?
  在晨曦破晓之前,黑衣人终于浅寐片刻,却被阵阵婴孩啼哭声吵醒,眼见从木屋缝隙中已透出一道道光亮,遂穿衣起身到木屋外,随手抓了几把雪洗脸。抬眼向四周望去,一整夜的积雪压满了木屋顶,已有人爬上屋顶开始铲雪,厨房顶上烟囱已冒出灰烟,几位妇人忙碌着准备早餐,远处几支猎队又在整装待发,争取今天能猎取到更多收获。
  能在环境恶劣的苦寒之地,建立如此井然有序、分工明确的聚居地,显然那位首领有着卓越才能和远见明察,而忠心听命服从于神庙的自己,从不曾对时事大势进行过思虑忖量。而如此良将之才,为何带领众人叛逃于大陆最北部的苦寒之地,同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其得知神庙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此处毫无神庙的踪迹,有的是一群同样被城邦抛弃的翼族人,那位用伤疤印证着浴血奋战历史的首领,或许能告知自己一些想知道的答案。
  黑衣人正在思忖着,远远地看到那位旧军服少年快步迎上来,左臂上敷着药膏包扎着布条,少年的脸上恢复了些红润,嘴角上扬微笑着的面容,像初升的旭日般温暖和煦。黑衣人第一次正眼瞧着这张纯粹干净的年轻脸庞,忽然觉得这样的少年若殒命于棕熊掌下未免可惜,庆幸当时心中放下了对逃兵的憎恶之感,在关键时刻没有见死不救。少年连声道出诸多感激之语后,黑衣人淡然说道:“如果真的想感谢,帮忙通传一下,我想见首领。”少年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在我们这里见首领不需要通传,我马上带你去!”
  首领的住地也不过是处普通的穴室,除了其高大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显得突出,首领衣着装备和周遭人群并无二致,完全看不到城邦里华服美酒仆役成群的纯血贵族模样。而首领也再次打量着面前这位黑发黑翼的 女猎手,或者感觉其更像一位武士,首领从未见过一位混血翼族人,站在面前时如此酷寒逼人,眼神中流露出的孤傲坚韧,显示出强大的毅力和忍耐力。首领曾听说过,自己的继任者是位绝对忠诚于神庙的女武士,帮助大祭司铲除了诸多心存异端的官员,但是混血翼族人绝不可能成为银翼战士,否则面前这位 冷面猎手无疑是天生的杀戮工具,就像那位在红石头堡带五千精兵对抗庶族军队数万主力的继任统帅一样。
  此刻,首领对这位黑翼猎手充满了诸多好奇,内心迫切想了解这位混血翼族人怎样练就过人胆识和精湛武艺,但是对来投奔者从不打听来历,这是自己定下的规矩,在此聚居地“逃兵”“奴隶”等是绝对忌讳提到的词,每位来此谋生存者都有不愿回顾的过往。
  “极少人知道聚居地,你怎么找到我们的?”身旁的少年不禁好奇地问。
  “我是在寻找神庙。”黑衣人平静地回答。
  在旁一直静静观察的首领沉默片刻,突然道:“或许,神并不存在……”
  听闻此言,黑衣人难忍内心的震撼,这个回答颠覆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全部认知,望着首领那醒目疤痕难掩刚毅坚定的面容,陷入了沉思,但转念一想,对方说的是“神”,并不是“神庙”。
  “我有个问题想找大祭司得到答案。”黑衣人终于说出长久纠结于内心的想法。
  听闻此言,首领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我也曾有许多疑问想要大祭司解答……”
  见对方未能告知神庙的踪迹,黑衣人面上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正打算告辞转身离去时,首领突然说道:“前段日子,有位旧部前来投奔时告知,在银翼军团红石头堡一役之前,大祭司命人将国库中唯一两大箱 金刚绿萤石送去给了矮人族首领。”
  听闻“红石头堡”这个地名,黑衣人心中顿时猛地一震,但其强忍心中狂浪波澜,不动声色地说道:“可能是找矮人族换了黑火药。”
  首领不置可否地说:“你若知道两大箱金刚绿萤石对于矮人族的价值,就不会这么说了,如果把那些萤石兑换成金子,足足可以买下一座城。”
  黑衣人瞬间明白,疤面首领这句话已为自己指示了明确的方向,于是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了望对方,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待其走远后,少年忍不住问首领:“叔父,是否担心这人出去后泄露我们的行踪?”
  首领含笑自信地说:“不必多虑!庶族人并没有能力来到这里,而大祭司就算得知消息,现在也无暇顾及到我们。”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此人身手不凡,气度孤傲不羁,虽是混血翼族人容貌,刚刚走之前却用的是贵族方式行礼,其身份神秘难测,但应非卑劣奸猾之徒。”
  “那这位神秘人是否还会回来?”少年禁不住又好奇起来。
  首领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果找到了答案,此人或许会回来……”

 

第二十三章

 

  萤石是由火山岩浆冷却结晶而成,普通萤石有灰、绿、蓝等多色并不罕见,火山活动地带随处可见,但金刚绿萤石蕴含稀有物质,经过几千万年风化打磨,形成一个个通体浑圆饱满,颜色美丽半透明的蛋形,最奇特之处是在黑暗中能散发出熠熠绿光,亮度远胜过蜡烛油灯,并且夜夜荧光闪耀永久不衰。世世代代热衷于开采金矿的矮人族,开山挖洞后在空气稀薄的洞内需要大量金刚绿萤石照明,据说矮人族豢养用来在洞穴中探路和识别方向的狐面蝙蝠,它们的幼兽在成长期也需要金刚绿萤石光照,因此矮人族一直用大量金块换取这种萤石。
  金刚绿萤石本来就属世间稀有,何况矮人族历来重金收购,几百年来,这片大陆上不论翼族人庶族人都趋之若鹜找寻,高山峻岭,海底深潭,能够寻找到的资源已越来越少。城邦国库中的两大箱金刚绿萤石是数百年来历代翼族人积累的巨大财富,价值连城,不论谁拥有便富可敌国,此次将传国宝藏悉数送给矮人族首领,那换取之物的价值定然不可估量。
  那些金灿灿的硕大黄金块就整整齐齐堆叠在面前,等待着人们来换取,世间之人为寻找这金刚绿萤石,有的坠入峡谷深渊,有的丧命猛禽爪下,有的穷尽一生也未能找到矮人族需要的萤石,但又有多少人可以抵挡住沉甸甸黄金的诱惑,每一颗金刚绿萤石都浸染无数血汗,尽管黑暗中的那一团团绿光如此圣洁夺目。
  巨鹰是数千年统治天空的霸主,体型异常硕大,站立时与人类同高,双翼宽度是翼族人展翼伸长的三倍,其目光如炬,能在半空飞行时发现草丛中的野兔狐狸,也常常偷袭放牧的牛群羊群,叼走逃窜不及的中型牛羊。头顶与颈部长有白灰相间毛色的白头巨鹰,性格较温顺,已被翼族人长期驯化成为战鹰或骑行工具;但通体棕黑色,头顶与翼尖上羽毛呈黄棕色,最醒目是有双灰蓝色吊梢眼的乌眼巨鹰,强悍凶狠好斗,长期群居在贡拉死火山附近的山崖,居高临下藐视众生。
  千百年来,黑夜中的贡拉山之巅,隐隐闪着星点暗绿色的光,那莹莹的绿光总是映衬的天上的星光,形成一幅绝美的夜景,众人皆知那些必定是金刚绿萤石,但无奈可望而不可即。庶族人攀爬不到如此高度,翼族人还未悄悄地飞到萤石附近,便被黑夜中潜伏着的巨大黑影直扑过来,利爪插进身体,尖喙啄断咽喉,拖进巢穴中成为一顿美餐。
  不知从哪日开始,贡拉山下的牧民发觉,黑夜中山巅上的绿光似乎比过去黯淡了一些,有几处山崖鸟巢旁失去了之前繁星般璀璨光芒。而那不可一世的乌眼巨鹰似乎常常发出愤怒的唳叫,在黑暗中久久回荡,瘆人心魄。唯一能让乌眼巨鹰忌惮的估计只有庶族人的精铁连弩,但是铁箭的射程根本达不到它的飞翔高度,因此乌眼巨鹰在这片大陆上根本没有任何对手,可如今竟然有胆大妄为的小偷在窝巢旁行窃,在一众乌眼巨鹰眼皮底下,窝巢旁一颗颗绿萤萤的圆卵石被悉数偷走,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让巨鹰愤怒至极。
  白天阳光照耀下,那些萤石的光芒不能显现,只有夜晚来临之后,那些圆卵石发出暗绿色的诱人光芒,小偷才有前来行窃的目标。今夜月色皎洁,月光投射在大大小小萤石上面,像只只黑夜中闪烁的绿色眼睛,巨鹰们暗伏在窝巢中等待,誓要将那狂徒撕得粉碎。
  果然,月光下暗影绰绰,一个不易觉察的黑影悄然而至,像鬼魅般飘移至山顶,悄无声息,巨鹰用敏锐的目光仔细搜寻,那个黑影像突然消失在树丛阴影中,销声匿迹。一阵微风吹过,树影婆娑,巨鹰左顾右盼似乎四周都有影子在晃动,却找不到明确目标。忽然巨鹰发现,距离窝巢不远处那颗硕大的绿萤石突然失去亮光,窃贼虽已得手还未来得及逃走,两头巨鹰迅速向那处的山岩扑去,巨大的翅膀扇动得山崖上的碎石向下坠,它们伸出利爪向绿萤石原先的位置旁抓去,爪子似乎钩住些什么但又很快滑脱,一个瘦小黑影从四只利爪的缝隙间闪出,立即沿着山崖飞速下降,然后紧贴于陡峭石壁上,隐匿于山石间不再动弹。巨鹰们开始盘旋搜索,但那个黑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四周无声无息,安静得像刚才什么都未发生,巨鹰们百思不得其解。此次,在鹰群严密戒备下绿萤石又被盗走一颗,巨鹰盛怒唳叫一阵后,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归巢。
  此时,黑衣人紧贴于绝壁之上,屏住呼吸抑制住急速心跳,用铁钩挂住山岩上的小凸起,固定住身体不往下坠,将自己完全隐匿融入山石之中。用铁钩绳索攀登山岩,这是从采集卡吉果的庶族人那里学来的技巧,在高度警惕的巨鹰巡视下,此刻决不能再展翅飞翔。刚刚巨鹰的一挥爪,不但划破了衣衫而且伤及腹部,此刻只有紧紧贴住山崖压住伤口,减缓流血的速度。还好装着绿萤石的黑布袋没有划破,萤石被深藏在怀中,没有露出半点光亮。
  待到脾气暴躁的巨鹰们返回窝巢,许久之后,除了几声虫鸣,黑夜重归寂静,黑衣人才悄悄沿着绳索往下滑落,无声降落到山崖中部密林的树干上,伤口的血还在缓缓涌出,黑衣人赶紧用布条扎住避免血腥味四散。巨鹰除了有敏锐的视觉,听觉与嗅觉的灵敏也亦非寻常,贡拉山巅的点点绿萤石依然散发着诱人光芒,但在乌眼巨鹰的窝巢旁去取,千百年来恐怕也没有几人,黑衣人估量着自己伤情,同时也深感对抗不了开始警觉愤怒的巨鹰,只能惋惜地最后看了一眼贡拉山,悄无声息振翅消失在黑暗中。
  西部海域的深海中,有种短吻尖齿的巨嘴海鱼,体型硕大行动笨拙并且食量惊人,但它有项独特技能,让其千百年在深海中来生存繁衍,它们会利用海底散落的萤石捕食。漆黑海底中暗绿色星点光芒,对喜欢亮光的小鱼有致命的吸引力,巨嘴海鱼就在萤石旁一动不动地守候,等着小鱼们自动送上门,然后张开大嘴将它们一网打尽。因此,成百上千雌性巨嘴海鱼将一粒粒鸟蛋大小的卵,产在萤石附近海底岩石上,既方便捕食鱼群又可兼顾孵卵。
  适合产卵季的温暖洋流到来后,整片水域的岩石上开始布满密密麻麻的鱼卵,一日,整群巨嘴海鱼忽然被惊扰起来,竟然有只硕大黑色海鸟深潜下来,直扑向附着在岩石上的鱼卵,整群巨嘴海鱼极速游弋过去,于是海底的细砂砾被骤然搅起,清澈宁静的顿时海底变得浑浊不可见。巨嘴海鱼们赶紧游回岩石处保护自己的鱼卵,张着利齿大嘴警觉地左顾右盼,心中万分疑惑,究竟何种海鸟可以潜到海底如此深处,混乱之中鱼群未曾留意到那只黑色海鸟并未捕食鱼卵,而是迅速取走了附近的几块萤石,然后极速上升返回了海面。
  如此几次的侵扰之后,巨嘴海鱼群开始惴惴不安,它们选择在深海此域岩石上产卵,是由于此处素来没有影响其繁衍的天敌存在,但是这突然出现的擅长深潜的海鸟,对巨嘴海鱼群已构成了极大威胁,鱼群不得不一直守护在鱼卵旁,张开巨嘴露出利齿左右逡巡。幸运的是,那只怪异的黑色海鸟每次潜入水中,只是取走了一些萤石,并未侵扰破坏巨嘴海鱼产卵地带。数日后,那只黑色海鸟不复再来,海底又恢复了往日平静,星罗棋布的萤石仍然闪耀着暗绿色的诱人光芒,吸引着诸多小鱼们前来自投罗网。
 

第二十四章

 

  大陆南部的海岸线曲折漫长,气候宜人的众多渔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唯独最南端那个最大的港口渔民通常都不会靠近,那是专属于矮人族的码头,隔两日便有矮人族的货船前来转运物资,每半月会有考究奢华的船只前来迎接来往的客商,前往矮人族大本营进行货品交易。
  矮人族大本营位于南部海岸线半日航程的一座大岛屿之上,此岛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直接扼住了通往南部海域的要道。众人皆知,南部海域上星罗棋布的众多岛屿神秘而未知,因海面终年迷雾不散,时常伴随风暴雷电,据说还有无数旋涡可瞬间将船只吞没,百年来靠近的渔船都有去无回。因此大本营以南的海域便成了渔民禁地,就算传说那些岛上有金山银山,也没有渔民敢冒险前往。
  客人们乘坐大船到达矮人族大本营,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大殿依岛上山势而建,半座深褐色大山被深凿进去,利用山岩雕琢而成的神像和图腾鬼斧神工,宏伟壮丽,不得不佩服矮人族善于开山劈石的特殊本领。步入弘大庄重的众神大殿,客人们不由得心生敬畏,一众人推着抬着货物不敢多言,缓缓跟随卫兵前往偏殿交易。
  只见偏殿正中,一位衣着华丽、神色傲慢的矮人族管事高高立于石阶之上,身后是整齐堆放得像座小山般的金块,堆砌高度足足有三四位矮人身高,管事前面的雪白石台上放置着各类称量工具、天平等,有几位仆役开始准备交易工作,还有位仆役铺设好羊皮和笔准备记录。
  占据了小半部分偏殿快堆砌到屋顶的金山,发出摄人心魂的耀眼光芒,明晃晃地刺着众人的眼睛,他们几乎都没时间去留意,金山旁还有一众手持刀剑卫兵,凶神恶煞警惕地护卫着,面前那座金山无疑的世间最难以抗拒的诱惑,投射在金山上的那些目光映照出众人无穷无尽的欲望。
  管事面无表情地轻咳一声,交易便正式开始。排在前面一些客商带来的多是黑火药、精铁开凿工具,矮人仆役们认真地逐一检查货物质量后,然后低声向管事汇报。那管事却并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丢给仆役一个眼神,仆役便心领神会去身后取了金块,交给那些惴惴不安等待着的客商,几乎所有客商都欢天喜地捧着金块离开了大殿。
  交易快接近尾声时,出了点意想不到的状况,高高立于石阶上的管事,环顾四周半天没看到下一位前来交易的客商,经身旁仆役提醒,低头才发现白石台下立着一群灰黑色飞鼠。只见它们整齐有序着排队,逐个从腹袋中取出一粒粒萤石,然后放置到石台上天平右侧装萤石的布袋中,一大群飞鼠将全部萤石悉数放入后,天平左侧几片金块仍未被抬起。只见那管事冷漠地乜斜着眼瞧着,满脸不屑之色,仆役上前检查了萤石质量也撇着嘴摇了摇头。
  管事冷冷地摆摆手,准备让仆役轰走这群自不量力的飞鼠,谁料此时,突然间,有几道暗绿色光,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入天平右侧的布袋中,随后天平右侧重重地坠下,左侧的金块咣当几声弹落在地上。四周的卫兵们惊得嗖地拔出刀剑警戒,仆役们急忙上前查看,只见几粒半拳大小的金刚绿萤石在布袋中散发着幽幽暗光。
  仆役们小心捧出那几粒金刚绿萤石仔细端详,不由得啧啧称赞,矮人管事环顾四周许久,终于发现是站在角落一位黑衣人扔出来的,此人满身尘土又用黑布遮挡着面容,一路上无人留意这毫不起眼之人,谁料如此罕见贵重之物竟出自此处。那群飞鼠显然也被这变故吓傻了,鼠群们呆立于石阶之下不知所措,只见那黑衣人狡黠地对它们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点头示意。半晌,那群飞鼠的头领终于恍然大悟,它缓缓飞到矮人管事身边,精通兽语的仆役连忙上前翻译,飞鼠首领说出了交易条件,管事听后低垂下眼皮,仍面无表情地用手向右侧一指,让鼠群移到旁边等候。
  黑衣人静静站立在黑暗的角落中,像一座沉睡的雕塑,不声不响地等待其他人交易,但是刚刚的那几粒硕大绿萤石,已经完全惊扰了众人的心绪,都在心里暗自揣测此人的来历和目的。终于,待到大厅里交易的商人全部离开,刚才一直冷着脸高高在上的管事似乎变得面目和善起来,对黑衣人做出了“有请”的手势,黑衣人才从黑暗角落中缓缓上前来。
  这是位很容易隐匿于人群中的混血翼族人,普通的身形穿着一袭污旧不堪的黑衣,黑布遮挡着面容,唯一露出的褐瞳双眼充满疲惫与沧桑,但不可阻挡的是双眼中的坚毅,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魄。阅人无数的矮人族管事,当然觉察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刚刚出手的那几粒萤石绝非寻常之物,但只要是对矮人族有利的交易,他们绝不追究对方的来历和意图。
  黑衣人走到石阶前,缓缓解下身上那鼓鼓囊囊的黑布袋,放置于白石台上,然后退后一步立于旁侧。众仆役迫不及待上前解开黑布袋,只见一柱绿光乍现,穿过围观的众人直射房顶,不同于殿上那座金山的璀璨夺目,那点点汇聚起的绿色光柱直射人心魄,它既像混沌世间里孕育着希望的生命之源,又像苍茫旷野中无数孤独游魂汇聚的最终归宿,深知这些萤石价值的人,会瞬间对身旁那座金山不屑一顾。
  连见多识广的矮人族管事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声,此乃平生第二次在交易中见到如此罕见的金刚绿萤石,上回见到是两箱翼族人国库中数百年来收藏的稀有之宝,几年前被神庙大祭司秘密派人送来交易。此刻,这位貌不惊人的混血翼族人,竟不知从何处得来如此多绿萤石,品相绝佳实属世间罕有,眼前这黑布袋对于矮人族来说有不可估量价值,就算用座金山交换都值得。
  矮人族管事凝视了面前冷峻深沉的黑衣人片刻,遂屏退左右仆役,向黑衣人微微颔首示意,于是岩石般沉默的黑衣人缓步上前,低声向管事说:“我要去神庙。”管事的眼皮不易觉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之后迅速恢复了面无表情之色,不露声色地丢下三个字“请稍候。”遂转身从偏殿侧面的通道离开。
  立于旁侧的仆役卫兵却深感诧异,管事在矮人族中历来地位尊崇,黄金交易的大小事务概由其一人定夺,如今有何等重要事务,连位高权重的管事都不能答复,要亲自前往后殿向矮人王汇报。
  平日冷静沉稳的管事此刻略显步履匆忙,思绪复杂纠结,“绝不泄露神庙的踪迹”,那是矮人王对神庙大祭司的承诺,但是那满满一布袋的金刚绿萤石,关系到矮人族数年后的金矿开采,如何权衡利弊只能由矮人王亲自决定。管事离开许久未归,仆役卫兵们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开始彼此小声议论,而那黑衣人依然沉着平静,时间仿佛在其身上停滞一般。终于,管事的脚步由远及近从通道传来,当那张面具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在门口出现,众人连忙缄口不语。
  “我们只能带你登岛,神庙需自己去找。”这便是管事从矮人王那里回来后,带来的回答。黑衣人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心中暗笑着思忖,矮人族果然是精明狡猾,既没有泄露神庙的讯息,又轻松便完成了交易。不过,管事既然提到“登岛”,那便证实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当年自己寻遍整个大陆都找不到神庙的踪迹,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借助矮人族的帮助,前往了外人无法到达的南部海域岛屿。而南方海域诸岛数目上千,海面上终年雨雾弥漫,海平面下暗流旋涡无数,如果没有矮人族带路,任凭谁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望洋兴叹。

 

第二十五章

 

  管事命人谨慎收好黑布袋,带领着黑衣人出了偏殿,向着山崖隐蔽处一个洞口走去,同时向等在旁侧的飞鼠群招了招手,让其悉数跟上前往。黑衣人心中暗自思忖,看来,飞鼠和自己要去往的是同一处,早就应该猜到,这群飞鼠费尽千般万般力气,无非是想去往有卡吉果树之处繁衍生存,而城邦中众人必定也生活在卡吉果树繁茂之地,否则怎会轻易地离开城邦。如何能够操控人心,神庙应该深谙此道,对于昔日城邦中沉迷于享乐的贵族来说,卡吉果的诱惑已超过对权力的敬畏,对神庙的忠诚。
  进入洞口不远处,两只硕大的狐面蝙蝠迎面飞来,全身布满灰褐色细毛,双翼伸展宽度超过翼族人,一双血红凸眼上下扫视众人。飞鼠群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全部躲藏在黑衣人身后战战兢兢,黑衣人淡淡一笑:“不用怕,它们只吸牛的血。”管事身后通兽语的仆役低声向狐面蝙蝠交代,不一会儿它们叼来两盏暗绿色光芒的铜灯引路,那应该就是用金刚绿萤石制作的照明工具。
  飞入山崖石洞中,黑衣人不由得惊叹万分,面前有密密麻麻上百个入口,每个入口前方都是石壁开凿后凹凸不平的甬道,或宽或窄,或明或暗,如果没有狐面蝙蝠凭借超强的方位感知力带路,谁也别想从迷宫般的洞穴中飞出去。一路上经过无数洞口,辗转迂回,错综复杂,黑衣人和飞鼠跟紧了前方的狐面蝙蝠,不敢松懈,生怕一不小心掉队了,便永远迷失于这盘根错节般的地下通道中,休想再出去。
  跟着那两盏绿莹莹的铜灯,在黑暗中穿梭往复,一个转弯后前方右侧赫然有一大片绿光,此处是个半圆顶洞穴,洞顶及四周石壁之上,在四周密布的绿萤石照射下,密密匝匝半悬着一个个袋状物,定睛看去袋中似有物体蠕动。黑衣人仔细分辨,那应该是狐面蝙蝠们的育儿场,幼年时期的狐面蝙蝠全部倒悬于石壁之上,日夜接受金刚绿萤石的光照,让其飞速生长发育。一批又一批狐面蝙蝠不仅是矮人族开凿洞穴的向导,也是矮人族探索金矿的得力帮手,海面上波涛汹涌,危机四伏,而海水下的岩石早已被矮人族挖掘得四通八达,畅通无阻。难怪除了矮人族谁也到达不了南部海域诸岛,他们开凿了这些迷宫般的秘密通道,还豢养了诸多能精准探测方位的狐面蝙蝠,若非有那袋世人难以获取的金刚绿萤石,坐拥地下无尽金矿的矮人族定不愿意轻易让旁人进入这些通道。
  在黑暗的甬道中跟随着那道绿光穿梭许久,前方赫然出现一道光亮,热带暖风夹杂着海水的咸湿味吹拂过来,洞口位于一座海岛的半山之处。到达洞口后狐面蝙蝠立即转身折回,瞬时消失不见,黑衣人估摸着已到达目的地,于是同飞鼠都降落在洞口边缘,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个海岛。海岛四周被海浪起伏的迷雾包围,形成外人无法窥探的天然屏障,而海岛及附近的几个附属岛屿上却阳光普照,植被茂密,生机盎然,谁能想到远离大陆竟还有如此繁茂安适之处。身旁的飞鼠群早已兴奋得吱吱直叫,它们似乎已经嗅到了卡吉果树的味道,先头部队迅速四散前去探路,飞鼠首领则带着鼠群向黑衣人道别后,转瞬间也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中,这位陌生人的慷慨馈赠,让它们终于找寻到后代生存繁衍之地,这海岛上广袤茂密的森林在等待着它们开疆辟土。
  黑衣人依然站在海岛最高处的山崖上眺望远方,这座岛屿大得望不到边界,而岛屿中央整齐修筑的一排排白石建筑,熟悉的街道集市布局,赫然是昔日缩小版的城邦。在五千银翼战士誓死拼杀,殒命葬身于红石头堡之际,这些城邦中的贵族悄无声息地逃离到这南部海岛之上,继续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黑衣人远望着那座依旧繁华的城邦,也许想要的答案便近在咫尺,却在刹那间没有迫切想走近的心情,那在阳光下闪着白色光辉的建筑,只是那些高高在上贵族们的寻欢之所,绝不会是自己的归属。
  夜晚降临之后,城邦里开始灯火通明,人流熙攘嘲杂,热闹非凡。在城外的密林中潜伏到半夜,黑衣人才朝着那火光之处悄然飞去,这与世隔绝的海岛没有战争威胁,城邦里根本没了守卫,但黑衣人依然像黑夜里捕食的猛禽般警惕。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流,商铺比过去还忙碌喧嚣,卡吉果酒似乎已不被禁止,在商铺酒肆公然叫卖,耀眼灯光映照在那些翼族人的脸上,每一位脸上流露着怪诞的兴奋欢愉。这是城邦众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可以每夜纵情声色,酒池肉林,喝不尽的卡吉果酒,整夜喧嚣嘈杂的街巷酒肆,众人沉溺于眼前的欢愉,绝不管明日酒醒何处。
  熟悉的奢侈靡费,声色犬马,这座不夜之城和昔日城邦并没有什么不同,何况没有战事烦扰,人们更安心迷醉于卡吉果酒带来的疯狂享乐。隐匿于黑暗中黑衣人远望着这些同类,心生诸多陌生排斥之感,自己本就是翼族人的异类,虽背上那对双翼已与身躯融为一体,随着发色转变为黑羽,但那终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凭借那对从尸体上偷来的翅膀,曾拥有过无上的权力,辉煌的经历,但这一切都是窃取而来,包括自己的生命与荣耀都是。就算当年被视为高贵血统的银发紫瞳之时,黑衣人也始终疏离着城邦里的贵族,抗拒着众人趋之若鹜的卡吉果酒,或许自己并非真正的翼族人,那自己究竟又是谁?
  这个地域广袤的岛屿附近还有附属小岛,黑衣人发现诸岛上也修建有各式大小不一的城堡,丛林里参天巨木上还建有树屋,但建筑规模档次明显不及城邦,应该是被排斥在城邦之外的其他低微家族的聚居点。或许自己曾经的家族就居住在此,但作为已被家族驱逐之人,前去找寻又有何意义。从戴上银面具那一刻起,黑衣人便不再是伍德家族的成员,而是神庙忠诚的追随者,大祭司手中最得力的杀戮工具,但从扔掉银面具那一刻起,便成为人人唾弃的逃兵。此后的数年间,成为了那片大陆最卑微的流浪者,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只为寻找一个答案,在严寒酷暑、饥饿危险中苟且偷生,如今这个答案已越来越近,曾经澎湃汹涌的心潮也逐渐归于平静。
  数日在诸岛逡巡搜索,却始终未见神庙的踪迹,黑衣人回想起矮人族管事的答复,猜想神庙必定就在这些岛屿某处,但心思缜密的大祭司定会将神庙修筑在隐秘之处,他依旧会在暗中控制着新的城邦,维护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就算自己挟持一位城邦里贵族官员,逼迫其带领自己去往神庙的隐秘入口,但神庙中历来机关守卫重重,闯入神庙后也不一定能面见大祭司。此后,黑衣人白天栖身于岛屿上的密林中,入夜后潜入城邦街巷四处察看,暗中侦查刺探,但一月后,黑衣人仍然一无所获,未能想到破解之策。正在其万般无奈之时,突然一日在城邦中的醒目位置,官员命随从贴出了一张巨大告示,黑衣人看后顿时有了计划,所有难题似乎迎刃而解了。

 

第二十六章

 

  张贴的告示上赫然写着,即日起城邦将举办武士竞技大赛,但环顾四周,告示前面并无很多人围观。在没有外敌侵扰的海岛上,银翼军团无需再利用武士竞技赛选拔军官,扩充兵力,军团的职责仅仅是守卫神庙,维护大祭司的权威。神庙也无需再用比武的方式任命新的统帅,因为军团已有了新统帅,黑衣人曾见到达瓦尔家族那位高大英俊的沃尔特,戴着统帅银面具乘坐于巨鹰之上,前呼后拥地在城邦巡逻,所到之处贵妇少女们都向其投射出撩人的炽热目光。而神庙举办这武士竞技大赛的目的是为何,黑衣人仔细阅读了告示内容才明白,原来神庙是打算给城邦带来一场刺激的狂欢,比赛并没有设置传统的投掷射箭竞技项目,原有的剑术比试演变成了暴力血腥的杀戮游戏,一场场竞技厮杀用来供贵族老爷贵妇们观赏,也将是城邦民众茶余饭后的有趣谈资。
  告示上写着不论贵族平民均可参赛,但竞技方式如此残酷暴力,贵族们定不会报名参加,但那些渴望获得丰厚奖赏的混血平民仆役,还有那些迫切想改变命运的底层之人,他们定会卖力地在竞技场上浴血搏杀,将会为城邦上演一场场欢呼沸腾的好戏。黑衣人痛恨那些把血腥竞技当成表演的贵族们,但唯一让自己安心的是,参赛无需证明自己身份,也无需袒露真容,只要肯跳入那狩猎场拼杀,按照比赛规则留到最后的胜利者便可以去神庙领赏。
  比赛报名处并不冷清,那里已聚集了不少渴望改变命运的混血翼族人,还有些来路不明之人,他们个个身躯健壮,目光冷酷,映衬得黑衣人瘦削矮小,毫不起眼。黑衣人也非常顺利报了名,登记的官员只是瞟了一眼,都没让其揭下蒙在面上的黑布,简单登记后便递过一块号牌。黑衣人心中明了,只要有人愿意去赛场上厮杀,愿意去参与血腥的杀戮表演,官员们哪管参赛者是否盗贼罪犯,只要场上的比赛惊险刺激就达到目的。
  不出黑衣人所料,这是场前所未见的同类厮杀,随机被选取号牌的两位参赛者,可挑选刀剑长矛任何武器,可采用任何卑劣手段,只要将对方赶杀出竞技场,不论死活。一个个心怀强烈欲望上台拼杀翼族人被抬了出来,几乎无一例外血肉模糊,断臂缺腿,而留在竞技场上的胜利者也未见轻松,未知下一场还有何种危险角色在等待自己。
  贵族老爷贵妇们慵懒着躺坐于华盖遮阳的看台之上,有美食佳酿享用,有众多仆役旁侧伺候,只有那些鲜血四溅,血肉横飞的杀戮比赛,似乎才能吸引他们的眼球,其余伤势不重就已停止的比赛,引得他们呵欠连连,提不起丝毫兴趣。因此,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有位黑发黑羽的矮个武士,似乎总是运气特别好,每次抽到号牌的对手都不那么强,但这位黑羽武士似乎也不那么强,只会在竞技台上左躲右闪,然后趁对手不备之机用长矛猛地一击要害处,对手便瘫倒于台上,被旁边的卫兵抬了下去。这样的竞技总是匆匆结束,毫无看点,因此比赛自然无人关注,那位黑羽武士也总是赛完后便隐身于无人之处,被叫到号牌之后才从某个角落忽然出现。
  随着比赛日程的推进,留在竞技场上的选手越来越少,忽有一日,看台上阵阵骚动,观众喝彩欢呼声不断,黑衣人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个戴着银面具的沃尔特赫然出现在竞技场。黑衣人心中疑惑其为何前来参赛,但转念一想,沃尔特是数百年来唯一未经过武士竞技夺冠便成为银翼军团统帅之人,看来他极力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想通过竞技赛展示强悍武力和高超技艺,巩固自己在银翼军团的统帅地位。
  黑衣人观看了沃尔特的比赛,发现其剑术确实更加精湛绝妙,相比过去有了极大提升,但是他的对手也是数场厮杀留下的佼佼者,实力并不弱,两者可谓是旗鼓相当。可是,一场场比赛下来,沃尔特却场场取胜,反而是一个个对手都负于凌厉优雅的剑势下。看台上群情激昂,贵妇少女们更是欢呼热烈,那一朵朵美妙剑花刺向对手那些混血武士,击落其手中武器,而又优雅地收敛回来绝不刺杀要害,彰显出剑术的高贵与身份,这无疑是沃尔特一场非常完美的表演,更引来无数倾慕者赞许崇拜的目光。
  唯有像黑衣人这样的内行人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摇着头淡淡一笑。果不其然,剩下的参赛者逐一被官员找寻到,悄悄前来游说:“神庙给的奖赏,达瓦尔家族能给双倍……”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拼死性命参赛厮杀,无非为了丰厚奖赏,如今有人愿意给出双倍,只需假意搏杀一回,然后负点轻伤便可领赏,何乐而不为。
  沃尔特的胜绩逐渐累积,所剩对手已寥寥无几,眼看其胜利在望,可就在此时,效忠于家族的官员带来个不好的消息,竟然有位黑翼武士拒绝了双倍奖赏。沃尔特大吃一惊,心中万分疑惑,于是在黑衣人比赛时暗中前去观战。那是个黑发黑翼的瘦削身形,似乎总是狡猾地在竞技台上四处躲闪,一直被未伤及毫发,一旦东躲西闪惹得对方疲于奔命,大量消耗了对手体力后,瞅准其破绽便使出完胜一击,对手往往被击倒在地不能动弹。这无非是个投机者,不敢真刀真枪地对搏,可是此人为何会拒绝奖赏,其背后隐藏着何种目的?
  沃尔特让随从带话给官员,于是赛后黑衣人被带到了官员面前,官员命其取下蒙面的黑布,据说是核查是否逃犯,黑衣人心中暗自一笑,不卑不亢缓缓摘下了蒙面布。那是位黑发褐瞳的混血女武士,满面尘土写满沧桑,但面色平静坦然,目光冷漠坚毅。那是张陌生的面孔,但那时沃尔特看到这张脸时,心中却出现了另一张面孔,那张充满蓬勃生机的银发紫瞳面容,那曾带给自己巨大羞辱的伍德家族后人。这两张面孔虽然截然不同,但沃尔特总感觉两者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自从看到那黑羽武士之时起,沃尔特心中便莫名恐慌不安,他让随从将官员招来,低声嘱咐几句后便转身离开。
  官员回到黑衣人面前,轻咳一声,挥手让卫兵将其缴械扣押,然后扯着嗓子说道:“有人举报你是银翼军团逃兵,按律逃兵应处死。”黑衣人未有丝毫惊慌,反而微微一笑说:“银翼军团不都是纯血贵族吗?”官员不置可否道:“我们抓到过军团逃兵也有伪装成混血平民的。你是否被冤枉,明日上竞技台比赛前,由真言圣火验证……”
 

第二十七章

 

  当夜,黑衣人被羁押于城邦监狱,在肮脏阴暗的地下囚室中,污水横流,老鼠四窜,黑衣人平静背靠石壁而坐,一袭黑衣黑羽像融入到黑夜中,像往日般让旁人忽略其存在。不像其他被关押在地下的 囚犯恐惧得战战兢兢,黑衣人反倒非常习惯阴冷的地下暗室,四周冰冷的石壁,在暗夜中聆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身后多出来的双翼,周遭一切仿佛回归到童年。或许上天安排这样的异类降生于翼族人的世界,是需要某种敢于悖离法则的东西存在,打破被世人约定俗成的规则,违抗为特权阶层制定的法令,否则世人哪能冲破时空的混沌,必将永生永世迷失于模糊虚无之中。

  当晨曦第一丝曙光,穿过囚室狭小的窗缝投射进来,正好照在黑衣人脸上,将那褐色眼瞳呈现得更外清晰,那满身肮脏尘土的囚徒,眼眸却如此明亮笃定。城邦塔楼的号角吹响后,黑衣人被卫兵押解着走向竞技场,此时场内已坐满了黑压压的观众,这已是最后一日赛程,估计大多数观众都是来看达瓦尔家族英俊的继承人、银翼军团的新统帅沃尔特如何夺冠,而看台正中的那高台之上,一尊金质火坛燃烧着蓝色烈焰,想必那定是从神庙带来的真言圣火。
  官员扯着嗓子宣告,昨日有竞技选手被举报是银翼军团逃兵,今日若被真言圣火验证属实,将由军团统帅沃尔特亲自处死。人群中发出了欢呼,竞技比赛之前还能看到处决行刑,那无疑是盘加了佐料的开胃菜。黑衣人被精铁链条锁住,远远地由几名卫兵在身后拉拽着,防止这名可疑武士振翅逃逸,但其似乎丝毫未有逃走之意,而是傲然向高台自信笃定而去。
  真言圣火暗蓝色的莹莹火焰,既像黑夜中窥视怪兽之眸,又像吞噬灵魂的地狱之火,曾有无数囚徒因谎言欺骗被圣火识破而身首异处。但是在座的众位贵族,又有几人可以坦然面对真言之火,而神庙既然拥有真言圣火,为何不用圣火判断所有世人的善恶,不论贵族平民,而仅仅将真言检验用于那些平民底层罪犯。
  黑衣人缓步踏上最高一级石阶,圣火坛前的台上摆着柄银色短刃,接受检验者需用短刃划破手指,将鲜血滴入火焰之中,圣火便可将呈现出答案,判定被控诉者的罪名是否成立。黑衣人拿起短刃沉思片刻后,竟然毫不犹豫反手削下了自己的双翼,看台上顿时一片惊呼哗然,翼族人一旦失去了双翼,便失去了展翅天空的能力,和那些依赖土地生存的卑贱庶族人有何两样。
  黑衣人望着手中流淌着鲜血的黑翼,那是曾经的伍德家族的馈赠,那是偷窃与谎言构筑人生的开端,那也是振翅天空拥有独特经历的来源,虽已与身体融为一体,但终究不属于真正的自己。触摸着那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双翼,黑衣人心中感慨无限,但此时仍决绝地抛入圣火坛中,既然自己并非真正的翼族人,有何必伪装成他们的同类,遵循他们制定的规则,信仰他们供奉的神。

  只听见“噗呲”一声,巨大蓝色火焰迅速将黑翼吞噬,转瞬间那双翼已化为灰烬,让众人意外的是,圣火坛中并未升腾出一丝黑烟,反而暗蓝色的火苗越烧越旺,看台上发出阵阵遗憾之声,没有 黑烟冒出便证明罪状不成立,此人并银翼军团逃兵,众人今日没有眼福观看处决行刑了。见此情形,沃尔特和身旁的官员都失望万分,看来这位拒绝双倍奖赏的黑衣武士并非自己心中揣测那人,无法以处决逃兵的方式将其除掉,但其竟然自残双翼,虽不明确是何目的动机,夺冠路上无疑是少了个强劲对手。

  黑衣人被解除精铁锁链后,用布条简单绑扎了还在涌血的伤口,随后缓步下台,看台上的观众见其黑发褐瞳,后背上没有双翼,活脱脱与卑贱的庶族人并无二致,纷纷投来鄙夷轻视眼神。混血翼族人本已是城邦中的底层,何况此人竟还自毁双翼,但黑衣人傲然挺立,自信笃定向台下走去,仿佛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桀骜不驯的孤狼。
  最后的竞技赛开始了,沃尔特果然战无不胜,一个个强悍对手都挫败于他精湛凌厉的剑术之下,他身姿俊朗挺拔,挥舞长剑时优雅从容,看台上喝彩声不绝,认定此人无疑是实至名归的冠军,当之无愧的银翼军团统帅。正当沃尔特在半空中轻划出漂亮剑花, 举止高雅地向观众行礼之时,那位黑衣人缓步走上了竞技台,看台上一阵小小骚动,那位已经被众人遗忘了的参赛者,已失去双翼的黑衣武士,为何还敢站上竞技台对决。
  看台上嘘声喝倒彩声不断,准备要将此人轰下竞技台,有的甚至叫喊着让沃尔特将其处死,但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站立在竞技台一端,仿佛周遭一切嘈杂谩骂都与其无关。此刻,只有沃尔特全身阵阵发凉,对面仿佛伫立着一座冰山,冷酷得让人不禁打着寒颤,直觉让他每次见到此人,都有种由心底而升莫名的恐惧。他缓步走向对手,观众们误以为他是极有风度在向对手行礼,无人听见他焦虑万分低声向对方说道:“神庙给的奖赏,我们可以数倍予你,为何一定要参赛?”谁料那黑衣武士淡淡答道:“因为这是见大祭司的唯一途径……”

 

第二十八章

 

  此时看台上一片嘈杂,沃尔特已是骑虎难下,不来一场比试绝不可能就此结束竞技比赛,但转念一想此人已割去双翼,纵有高超技艺不能飞翔又如何能伤及自己,看其如今几乎就是个庶族人,那就用对付庶族人的方式来应对。沃尔特将长剑别在腰间,命令随从取来了一副连弩,看台上难免有议论之声,但沃尔特此刻已将高贵身份抛之脑后,完全顾不上优雅风度,今日若不在竞技台上取得完胜,日后恐难以在城邦中立足。
  沃尔特的做法并未违反竞技规则,本来这届比赛不禁用任何武器,也不限制卑劣手段,沃尔特只要占据空中优势,用连弩不断向地面上的黑衣人射击,就像军团曾经射杀那些庶族人一样,就算身形再灵活躲闪,恐也难以抵挡密集的箭雨。而黑衣人仍然平静淡定,随手在武器台上拿了支长剑,然后吹了一声口哨,只见一团灰黑色的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那是团奇怪的黑云,形状变幻不停蠕动,看台上的观众定睛分辨着,只听到一阵贵妇们的尖叫声:“天哪!老鼠……”原来,这是上百只飞鼠组成的密密麻麻云团,只见它们不停变换位置却有序不乱,最终它们停歇在黑衣武士脚边。黑衣人稳稳当当踏上去,像踩在一块灰黑色的魔毯之上,飞翔起来敏捷自如。
  看台上的观众都瞪大了双眼,黑衣人似也未违反比赛规则,台下的官员们个个挠头搓手,却找不到终止比赛的理由。此刻,沃尔特已恼怒万分,还以为对方丧失飞行能力便无法伤及自己,谁料竟然找来群飞鼠助其飞行,愤怒的沃尔特将手中连弩铁箭悉数射出,谁料对方用长剑将铁箭一一挡开,就连射向脚下飞鼠群的箭也未中目标,只见那团黑云迅速分开又合拢,不停变换形状,错开了每支铁箭,待手中的连弩射完所有铁箭,沃尔特见毫不奏效,气愤地扔掉连弩,拔出长剑直冲而去。
  直到他拔剑冲过去,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他严重低估了那个已割掉双翼的对手。若说数年前遇到的那位银发紫瞳的对手,是只不屈不挠的荒野猛兽,今日这位黑衣武士则是深不可测的杀手。沃尔特各种招式凌厉的进攻,对方只是轻描淡地挥剑抵挡几下便闪开,寒光凌厉的长剑连其衣角都未沾到,就像用尽全身力气击打在松软的绵花团上,凶狠的力度顿时松懈不见,而其左右飘忽的身形,更像鬼魅般捉摸不定,让对方完全无从下手。
   沃尔特并非那类养尊处优的贵族,不但自幼有名师指导,练习剑术也极为勤奋,只是他并不知道,对手那高超精妙的技艺,是经过无数次与敌人猛兽搏杀历练而来,而那份沉着淡定的心态,则是历次生死较量幸存后的从容。数次进攻之后,沃尔特额头冷汗直流,冲入对方的杀伤圈后,感觉自己宛若掉落在一张偌大的蜘蛛网上,被黏得牢牢的几乎不能动弹,而对手就是那只不紧不慢的剧毒蜘蛛,偏偏不痛下杀手,就远远地观望着,仿佛在欣赏猎物被缠绕在蛛网上,最后一点点被风干蚕食。
   看台上的观众并不知实情,只感觉这是场极不精彩的比赛,一方在不断地猛烈进攻,另一方却在消极应战,那黑衣武士连同脚下那团黑云如同诡异阴影,在竞技场上飘忽不定,除了那柄随手拿取的长剑偶尔会与沃尔特的利剑碰撞几声,对战双方正面厮杀的机会不多。观众们看得索然无味,沃尔特却胆战心惊绝望万分,自己使出平生所学拼尽全力搏杀,对手却只是挥剑抵挡了几下,看似侥幸避过了招招致命杀招,实则并未能伤及一丝毫发。对手那漫不经心的防御招数,已耗尽了沃尔特几乎全部精力,如若对方一旦狠心痛下杀手,他身上恐怕早已多了无数个血窟窿。几番较量后沃尔特已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彻底失去信心,最终下定决心一咬牙,将手中利剑抛在地上认输,便面若死灰地转身离开竞技场。
   看台上的观众一片哗然,台下的官员们也面面相觑,不知这种局面该如何收场,之后如何向达瓦尔家族交代。良久之后,竞技台上仍只有那团黑影冷冷地伫立,再无人敢上台挑战,官员只得命令卫兵鸣号宣布比赛结束。

 

第二十九章

 

   黑衣人跟随着官员及卫兵前往神庙,一行人来到城邦所在岛屿的海岸边缘,此处与另一座附属岛屿遥相对望,两座岛屿被并不宽广的一道海峡阻隔。只见卫兵手持弓弩将火箭射向海平面一处旋涡,随后一簇暗蓝色火苗开始在海上燃烧,脚下的大地似在颤动,海水似乎向两边分开,终于,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从海底缓缓升起,气势巍峨磅礴,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摄魂的金光。
   再次见到熟悉的神庙,黑衣人难免心中感慨,那曾比金石坚固的信仰,让人甘愿以生命献祭的神谕,都源自这神圣宏伟的金色大殿。极寒北方的那位首领质疑神的存在,但众生置身于庄严雄伟的神殿面前,往往映衬出自身的弱小胆怯,未知的黑暗世界中还潜伏着无数灾难凶险,不信仰神又如何能破解应对,不成为神忠实的信徒,那生命存在的意义又是为何。
   行至大殿门口,飞鼠群便驻足不敢前往,黑衣人跟随着官员昂首朝里走去。大殿里依然阴森灰暗,仿佛此处从未被阳光照耀过,四周依然空空荡荡,唯独中央端坐着那银发白袍之人,诡异的金色面具直勾勾望向众人,让人不寒而栗。官员战战兢兢汇报了竞技赛战况,身旁这位庶族人般的武士便是最后的胜利者,神座上的大祭司未免有些疑惑,其仔细端详了那位黑发褐瞳的武士,从面具后传出了苍老沙哑的声音:“这位获胜者……你想要何种赏赐?”
   黑衣人只是平静地回答道:“不需要赏赐,只需大祭司回答一个问题。”身旁的官员顿时惊诧不已,此刻面具后面之人也沉默下来,似乎在思索某些事情,如同死一般沉寂的等待后,神座上的大祭司挥手屏退了其他人,大殿上便只留下那黑衣武士。那黑衣的身影孤独单薄,似要被萦绕在四周昏暗的阴影吞没,唯有那褐色的双瞳是明亮的,闪动着黑暗掩盖不了的琥珀色光芒。
   大祭司缓缓说道:“你是不是想问,当年为何将银翼军团派往红石头堡,而并无增援到来?”黑衣人却淡淡摇了摇头,在数年的流浪奔波绝境求生中,那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此刻这位庶族人模样的黑衣武士,直直地望着那金色面具,冷静地一字一句问道:“我只想知道,这么多年紫浆果的毒性你是如何控制的?”
   神座上的白衣老者似乎猛地一颤,但顷刻恢复了平静,又是死一般沉寂后,枯树般的双手缓缓抬起,轻轻揭下了脸上的金面具。黑衣人抬眼一看,竟也颇感震惊,那是张极度丑陋溃烂的脸,五官已扭曲变形,双眼处凹陷得就像两个大窟窿,透着紫黑色的光。这张脸的诡异恐怖远胜于手中那金色面具,加上随风飘荡的银发白袍,无疑就像来自地狱的鬼怪妖魔,只见那张脸惊悚骇人的脸抽动着,从嘴缝缓慢挤出一句话:“只有用毒性更强的药,才能抑制住紫浆果的毒……”
   黑衣人依然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直面着神座上白袍人紫黑色的双目,不知其是否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那双褐色眼眸宛如深潭般平静,任凭狂风暴雨都激荡不起一丝波澜。或许那深邃幽远的双眸早已洞悉世间一切真相,或许其历经千难万险到达神庙,只是想来向神座上之人提出那个问题,而此人如何回答并不重要。
   而神座上白袍银发之人,从这沧桑坚毅面孔上已找不到过去的影踪,那曾如同星云般的紫色双瞳,已化为可吞噬万物的一池无底深潭,难以揣测,难以估量,那并不高大伟岸的单薄身躯,此刻在神殿之上却无一丝一毫畏惧之意。终于,那张怪诞恐怖的面孔又从嘴缝中挤出一张话,一如往常般低沉威严:“向我证明你的忠诚……终有一日,你会戴上这金面具!”
   这样一句话,仍然没有在那深潭般的双眸激起一丝波澜,黑衣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着神座上之人微微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投射在阴暗大殿的门口,照耀在那满身尘土污迹的黑衣背影之上,那曾经的双翼之处血渍斑斑,但那黑色身影步履从容,傲然坚定,宛如身披战甲藐视众生的君王。
   大地又开始震动,走出神庙大殿之时,海水已漫过黑衣人的足踝,等候在神庙外的飞鼠们,那群忠实的伙伴立即簇拥过来,托举着黑衣人飞离地面。海平面下颤动得更加厉害,只见那金色神庙缓缓向海底沉去,随着最后一缕金光消失不见,海面逐渐恢复了当初的平静。飞鼠群将黑衣人送到登岛时那个洞口,将其交给前来接应的两只狐面蝙蝠,与这位短暂相识但满怀真挚的朋友依依惜别后,便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黑衣人心中暗笑,看来城邦中的贵族老爷贵妇们,要习惯长期与这些飞鼠共同生存了,共享这海岛丰富的资源物产,特别是那些诱人的卡吉果。
   一年后的夏季,短暂的暖流北上经过了北部极寒大陆,沉积了数月的冰雪开始消融汇聚成溪流,荒原上破土而出生命力极强的小草,用成块成片的绿色侵占着解冻后的土地,冬眠的动物探头探脑从洞穴中出来,针叶丛林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
   一群庶族渔民在溪流边撒网,捕捞着逆流而上回来产卵的鱼群,孩童们则在溪旁帐篷前嬉戏,忽然有位孩童抬手指着蓝天,叫唤着同伴们:“快看!天上有只巨鹰!”孩童们个个仰着头,驻足观看。的确,因北部极寒地带并不适合巨鹰生存,之前罕有巨鹰从此处经过,而此时,只见那只巨鹰展开双翼,坚定地向北方飞去,直到消失在远方的天际。极目望去的远方,巍峨的山岱还留着残雪,天际交汇处已是满天云霞,将荒原大地映衬出一片淡淡金辉,人们的耳中还能听见巨鹰的阵阵唳叫声,似乎它准备将这片沉睡的大陆唤醒。

 

后 记

 

   一段颓丧消沉的时光,失恋不久又遭遇失业,四处投递求职信却杳无音讯,漫长的等待中,整日蜷缩在公寓里浑浑噩噩。窗外城市依然车水马龙,但一切似乎与我无关,要么躺在床上直盯盯望着天花板发呆,要么灌进去几瓶烈酒宿醉一场,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着,感叹生活艰难不易,生存于世似已索然无味。
   某日,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沉睡中吵醒,忍着醉后初醒的头痛欲裂,摸索着找到掉在床底的手机,接通后好友呱噪的大嗓门立即震动着耳膜:“你在哪里?在干啥?晚上出来浪……克莱德大厦顶层……万圣节化装酒会……”
   对于“万圣节”、“化装酒会”之类玩意毫无兴致,加之许久未出家门,只想保持与世隔绝的状态,但是一听到有各种美酒可以畅饮,不禁心痒难忍,犹豫思量半天还是答应下来。但是要装扮成何种装束才能进场,这让本就痛得像裂开的头更加难受,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勉强凑了一套吸血鬼装束,管他像不像,只要能混进去喝酒就行。
   果然,璀璨如繁星的灯光下,芬芳鲜花簇拥下,一支支精致酒杯整齐排列着,里面盛装着诱人的魔液,旁人未注意到我眼中放射出的光,那是犹如见到一座金山般的欣喜若狂。而身旁那些人,虽然也迎合万圣节气氛装扮成各式妖魔鬼怪,但却端着高脚杯三五成堆假惺惺地聊着天,斯斯文文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
   不过幸运的是,有的人专注于虚伪应酬,有的人沉醉于寻找艳遇,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只为美酒而来的人,甚至一听到“酒”字就莫名兴奋的人。那一排排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就像一堆取之不尽的宝藏,我贪婪地想占取全部所有,却懊恼着自己没有带上足够大的口袋。
   同去的好友早已抛下颓废的我,单独取乐去了,优雅造作地端着酒杯,与陌生男人用暧昧言语相互撩拨挑逗。我已记不清喝下去多少杯,眼前的灯光似有些迷离眩晕,人影已有些绰绰恍惚,负责盛酒的侍者看我的眼神似也有了些别样。我想,可能自己需要暂时缓一缓,今夜还很漫长,狂欢聚会通宵不会打烊,还有无尽的醇香甘冽的魔液在等待着我。
   离开喧嚣的聚会,登上了大厦的顶楼天台,初冬的寒风嗖嗖地穿透单薄的衣衫,我不禁冷冷地颤抖了几下,胃里有些汹涌翻滚。寒冷让混沌的大脑似有了几分清醒,点起一支烟,望着眼前无边无际没有一丝星光的黑夜,脚下依然车水马龙的喧嚣都市,突然感觉面前的这个躯壳竟如此陌生,而在这躯壳中似乎存在另一个人,或许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正在天马行空地沉思着,忽然发觉天台上还有其他人,粗略打量了一下,看样子也是酒会上溜出来图清静的客人,那是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身着万圣节斗篷和面罩,此刻正扶在天台栏杆上眺望远处,若不是冷风吹动其金色头发和黑色斗篷,真以为那是尊一动不动的雕塑。
   过了一会儿,那尊“雕塑”忽然动了,回过头朝我的方向望了望。那是张如雕刻般深邃俊美的脸庞,我断定若好友在场的话,定会像苍蝇见了美食般飞扑过去搭讪,但是如自己这般与世隔绝生无可恋之人,除了酒精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扭过头没有理会,继续抽着自己的烟,那尊“雕塑”却缓缓踱步过来,试图想找点什么话题,缓解一下陌生人之间的尴尬。
   沉默片刻后,此人用有些奇怪口音,说了句:“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怔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本是为了装扮成吸血鬼凑合戴了顶银白色长发,“哦,还好吧……”我吐出一口烟,努力压抑住自己与陌生人交谈的紧张不安,挖空心思找了句话;“你……也是来参加酒会的?”
   对方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不算是。”我皱了皱眉头:“那你来这儿做什么?”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也许是……在观察你们……”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本来大脑长期被酒精侵蚀已不太能详尽思考,此刻再听到含糊费解的话,更无法理解其意。我继续猛烈地抽着烟,懒得搭理这个陌生人,思索着等会一定要在酒会结束前再去痛饮一番。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那位金发陌生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望着被璀璨霓虹照亮的夜空,忽然说想给我讲述个故事。于是,我在半醉半醒之时,迷离朦胧之间听到这个乏善可陈的故事,一个主角都没有名字的故事,但唯有其中关于不再忠于信仰这件事,如我这般麻木颓丧之人倒是颇为认同。
   听完冗长的故事之后,我只是扬了一下眉毛,不置一词,陌生人笑了笑:“想回去了?那我也该走了……”说完他缓步走到天台的边缘,挥了挥手后竟飞身一跃而下。
   我当即被吓得酒意全醒,赶紧飞奔到天台边上向下张望,却见那个黑色身影在摩天高楼间飞翔穿梭,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些有钱人玩的翼装飞行。但是,又感觉哪里不对劲,那黑色的斗篷下似乎有对白色双翼,那个金发陌生人就像鹰一般在展翅飞翔,我又揉了揉自己昏花的醉眼,但那人已消失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间,不见踪影。

   等我拖着冰冷透彻的身体回到酒会,才发现此刻已近凌晨,聚会早已散场,空荡荡的大厅里客人都已离开,侍者们忙着收拾残局,热衷于艳遇邂逅的好友也不知所踪。临走前还莺歌燕舞的狂欢聚会,此刻忽然变成冷清凄凉的空旷大厅,我不由得使劲甩了甩头,有些不确定刚才在天台的所见所闻是否真实,究竟是不是自己长期酗酒后产生的幻觉。
   之后,独自行走在凌晨的都市,拖沓的脚步,沉重的身躯,昨夜虽灌下无数杯酒,但此时,却是数月来最清醒的一刻。忽然一瞬间,对每天混沌灰暗的日子开始心生厌倦,困囿于虚无迷惑之中,就算整日将躯壳沉溺于酒精,将思维清空成空白也并非能解脱。这具已被岁月摧残得千疮百孔的躯体,被初冬寒风吹拂着的刺痛唤醒,此刻真真切切感受于自己存在于世,似乎不再麻木迟钝。我想,或许应该开始戒酒,再去找个普通工作。而远处,已有晨曦从无尽黑夜中穿破而出,穿过萦绕弥漫的薄雾,从钢筋水泥丛林的缝隙中投射出的一缕缕金黄,映照着我眼前的无尽长路。



 

                          (全文完)

                          2023.01.29初稿